第十四章:伏中_樂遊原(全2冊·連載)_思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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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伏中(2 / 2)

空中箭羽如蝗,鋪天蓋地地射下來,禁軍亂作一團,連為首的將軍們也慌了起來,老鮑罵道:“這群淮南府兵,真沒一個出息。”罵歸罵,卻冒著箭雨將一名將軍拽下馬,吼道:“護駕!護駕!”

那將軍終於反應過來,也大叫護駕。

皇帝的輅車極大,又甚是牢固,一時還沒被羽箭射入,也僥幸並沒有被巨木砸中,皇帝早就嚇得癱倒在輅車中,幸好緊隨其後的齊王跳下車衝過來,跟皇帝身邊的袁常侍一起,架著皇帝就下了輅車,早有人拉過一匹馬,但皇帝嚇得手足癱軟,哪裡還能上馬,被眾人簇擁著好容易架上馬,又頭一歪差點栽下來,齊王無奈,隻得自己上馬,扶住皇帝。

禁軍們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此時見齊王與皇帝出來,連忙護著皇帝就往外衝,山上的箭支並沒有停下,卻有無數人馬居高臨下,衝殺下來。

穀中一時混亂,隨駕而行的禁軍大部分沒有上過戰場,見了這般真刀真槍的拚殺,一時都跟沒頭蒼蠅似的,平時便有十成功夫,隻怕也隻能施展出一二成,何況平時操練也不過作作樣子罷了,頓時被砍殺了一大片。

那些行刺之人人數眾多,身手矯健,從山上衝下之時就極有章法。老鮑看在眼裡,心中暗驚,心想這不是尋常刺客,這隻怕是一支勁軍。是什麼人竟敢在這裡埋伏,襲擊秦王與禦駕呢?

正在此時,忽有人高呼:“是秦王作亂謀反!護駕,快護駕……是秦王謀反……”

老鮑頭皮一炸,黃有義已經氣得跳起來:“這幫天殺的狗賊,竟然敢誣陷我們……”但是很快他罵不出來了,因為山上連綿不絕衝下來人,專挑秦王車駕附近穿著秦王府典軍服色的人砍殺。

李嶷這次出來,也不過帶了老鮑等幾十名典衛,他是隨著大駕走的,皇帝自有禁軍拱衛,而且出城不遠,萬萬沒想到有人會在此處設伏,竟然還喊出秦王謀反作亂的話語,這明顯是栽贓陷害。

老鮑從來沒有打過這麼艱苦的仗,從前遇襲是常事,但赤手空拳地遇襲,卻是頭一回,而且敵軍數倍,不,數十倍於己。這些人拋下皇帝不去追逐,專為剿殺這秦王典衛而來。這些人衝到車駕前,見車雖被砸得稀爛,車中卻並無血跡,亦無秦王的蹤影,便知道李嶷已經逃脫,再不遲疑,圍著老鮑等人,想要把他們全部砍殺。

老鮑還算沉著,這幾十名典衛之中,數他最為年長,平時也最有威望,因此他大聲呼喊,讓所有人組成一個小小的團陣,有人奪了把兵刃,也有人撿起木板作盾牌,還有人倚靠著巨木,躲避著敵人射來的箭支。

敵人越來越多,他們這個團陣越縮越小,黃有義知道今日隻怕要不好,卻笑著對趙有德說道:“趙二哥,咱們兄弟一場,你能不能答應我件事?”

趙有德啐了一口,說道:“老子最看不起殺敵前還要唧唧歪歪的黏糊人,義哥兒,你莫叫我看不起。”

黃有義後半截話不由得咽下去,趙有德用獨臂舉起一把奪來的刀,喊道:“是我們鎮西軍的漢子在此,殺!”

“殺!”眾人從心裡怒吼一聲,從四麵朝外砍殺出去,第一圈圍上來的敵軍如削瓜切菜般,被砍得東倒西歪,但更多的敵人圍上來,一層層,像巨大的黑色蜘蛛在織網。

錢有道一刀刺死一名敵人,被血噴了一臉,他一邊罵一邊砍,連殺數人,忽然腰間一涼,原來竟被一柄長槍刺中,那人見紮中他,還沒來得及狂喜,便被張有仁一刀砍死,張有仁大喊:“老四,要不要緊!”

錢有道腰裡被紮了個窟窿,血汨汨地流著,嘴裡卻嚷:“不礙事!”張有仁早就被幾名敵人圍了起來,一時脫不開身,而錢有道這邊,也有好幾個人擁過來,與他纏鬥。待戰得數刻,張有仁也不知道殺退了多少敵人,手中的刀早就卷了刃,一名敵人衝過來,他揮刀砍去,用力過猛,刀刃竟然卡在那人骨縫裡拔不出來,而另一名敵人見狀,揮刀就向他刺去,張有仁手上用力,卡住的刀竟然紋絲不動,而利刃已經破空而來,眼見就要命喪刀下,忽聽見“當啷”一聲,原來是那名被他救過的禁軍隊正,搬起一塊大石,將那敵人後腦勺給砸了,敵人斜斜倒地,刀也落在了地上。那隊正撿起地上的刀,揚手擲給張有仁,道:“我們淮南府兵也有講義氣的……”一句未了,突然一柄刀從他背後刺入,就將那隊正刺死,正是另一名敵軍。張有仁大叫一聲,衝上去將那名敵人砍死,待回身抱起那隊正,發覺他早已經氣絕而亡。張有仁正傷感時,隻覺得肩頭劇痛,扭頭一看,一名偷襲的敵人正在揮刀想要再砍,張有仁抓起刀子,刺死那名敵人,但肩頭血流如注,這一刀卻是被砍得極深,頓時又有幾名敵人衝過來,想要圍攻他。

老鮑扭頭見狀,撲過來砍殺了數名敵人,黃有義也撲了過來,直叫:“老三!老三!”趙有德卻被人纏住了,他隻有一臂,拚殺艱難,剛才數次遇險,都是被同袍所救。錢有道捂著腰裡的傷口,揮刀砍了幾個敵人,護住了趙有德,拖著他往路邊溝裡暫避,趙有德問:“老三怎麼樣?”

錢有道騰出一隻手,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說:“沒事,就劃破點皮。”又說:“趙二哥,你放心,今日我們一定都沒事!”

這廂皇帝已經在齊王和禁軍的護衛下逃出了兩裡多地,眼看就要奔出山穀,前方卻有敵人擁過來,將他們堵在穀中,為首的正是李峻,不知何時,他已經全身著甲,騎在馬上,皇帝看見李峻,不由得喜出望外,說道:“峻兒,你突然從哪裡尋得這麼多人馬前來護駕?”

誰知李峻冷笑一聲,那些人馬竟齊齊朝皇帝衝過來,李崍心中一喜,振臂高呼:“李峻作亂行刺,快護駕!護駕……”

禁軍頓時與李峻所率人馬混戰起來。皇帝這時候才如夢初醒,淚眼汪汪,拉著李崍的衣袖:“你大哥這是在做什麼啊?他這是犯了什麼糊塗?”

李崍急忙道:“父皇,大哥這是被奸人蒙蔽了,一時糊塗竟然作亂謀反,兒臣護著您衝出去。”

“你大哥竟然要殺我……”皇帝哭得一塌糊塗,實在是想不明白,也想不通,自己好好的兒子,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李峻卻隻是冷笑:“你把我廢為庶人,還要將我貶去瓊州,既然你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義!”

皇帝實在是想要昏過去,奈何這次偏偏直翻白眼,怎麼也昏不過去,隻聞殺聲陣陣,禁軍適才就折損大半,此刻漸漸不敵。

李峻卻是在皇帝說要將他貶去瓊州之後,就精心準備,串連勾結,說服了自己的表弟、董王妃的親侄子,近州都督董迢,就在這裡設伏。董迢素來是個膽大的,自從兄長董進因千秋節禦馬之事被秦王鎖拿進京,最後丟官去職,問罪病死獄中之後,心想若是李峻被廢,自己還有什麼前程可言,因此這次拚儘全力,要助李峻殺掉皇帝與秦王,好助李峻登基為帝。

李崍見禁軍漸漸處於下風,卻並不甚慌亂,甚至,有一種前所未見的大將風範,指著李峻罵道:“李庶人,你這個悖逆人倫、喪心病狂之徒,我今日跟你拚了!”又道:“護著父皇先走!我在這裡擋住叛賊!”

說著便揚鞭策馬,朝李峻直衝過去,嚇得皇帝大叫:“崍兒崍兒!”禁軍們早就拚命拉著馬,護著皇帝往外突圍。

李嶷路過行宮的時候,問知大駕已經走了有大半個時辰,於是快馬揚鞭,直追上去,方近山穀,已經隱隱聽見喊殺聲,他頓感不妙,策馬衝入穀中,隻見屍橫遍野,滿地狼藉,他隨手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柄劍,砍殺了數名敵人,扭頭隻見老鮑渾身是血,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靠在一根巨木旁。

李嶷衝過去,想將他拉上馬,老鮑卻操起手邊的刀,一把擲出,殺死了一名想要偷襲李嶷的敵人,這才搖頭:“你快……快回去帶人來……”

李嶷闖入穀中之時便知道是中了埋伏,見地上死了無數禁軍與秦王典衛,不由得問:“黃大哥他們呢?”

老鮑抬手指了指,李嶷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隻見黃有義渾身都是血,卻死死護著趙有德,趙有德身上有七八道傷,幸還活著。這次秦王府裡出來的典衛,還有十來個人活著罷了,黃有義等人見了李嶷,卻是精神一振,紛紛都拄著刀爬起來,又與敵軍廝殺,李嶷心急如焚,一眼看見正殺得披頭散發的趙六,就將自己的秦王令牌塞在他手裡,說道:“回城去找裴源,叫他速帶援軍來!”

趙六接了令牌,卻直著喉嚨問:“還活著的,哪個最年輕!”沒有人應答,趙六眼睛飛快巡睃了一圈,看到一個叫王九郎的,記得他是戊土年生人,當是最年輕的一個,當下便將令牌塞在他懷裡,喝道:“回城去見小裴將軍,帶援兵來!”

那王九郎正殺得紅了眼,懷裡被塞進令牌,還稀裡糊塗,趙六又吼了一聲,說:“這是軍令!”

王九郎聞言,本能地吼了一聲“得令”,奪了一匹馬,策馬就朝西長京奔去。

李嶷見自己的車駕被砸得稀碎,憂心皇帝的安危,正待要追上去查看,忽然禁軍護著李崍,且戰且退到此處。李嶷忙問:“二哥,父皇呢?”

李崍也滿臉滿身都是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受傷了,還是被濺到了敵人身上的,他的神情似乎十分亢奮,嘶聲叫道:“我叫人護著父皇先走了!李峻作亂謀反,還刺傷了我!”

李嶷不由得心一沉,迅速想到李峻的表弟董迢帶兵駐守近州,此處距離近州不遠,隻怕李峻是策動了董迢謀反。而不知為何,禁軍竟然這樣孱弱,或是被殺了個措手不及。

李崍身子晃了晃,似乎受了傷,要從馬上栽倒下來,李嶷忙衝過去扶住,叫了一聲:“二哥!”忽覺腰腹間一涼,饒是他應變極快,仍舊被李崍一劍刺中,隻是他覺察之後極力側身閃避,這一劍便隻劃破皮肉,傷得不深罷了。李崍一刺得手,早就已經策馬閃過一旁,無數箭羽騰空而至,李嶷策馬躲避,心中隻閃過一個念頭:李崍原來才是謀反真凶。

果然,李崍在一旁獰笑:“今日你就受死吧!李峻謀反作亂,已經伏誅!你和李峻勾結作亂,你也得死!”原來被李峻視作心腹的楊鶇,乃是李崍派去李峻府中的奸細,所以他早就知道李峻要謀反,特意以逸待勞,玩了這一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李嶷揮劍斬落四處射來的箭支,隻聽“叮叮當當”之聲不斷。他低頭一看,傷口之中隱隱滾動著銀色的珠子,李崍竟然在劍上抹了水銀,想必今日是非要自己性命不可。他橫劍削去傷處皮肉,將那些水銀連同皮肉剔得乾淨,雖然這下子傷口極深極闊,但好歹削去了水銀之毒。

老鮑等人見狀,早就衝過來,想護住李嶷,奈何箭如雨下,他們幾人奮力拿著木板,試圖擋住李嶷。李嶷也顧不上傷口,隨手扯了根布條係住止血,忽見被自己斬落於地的箭支模樣,心中大驚,心道如何會是揭碩人的箭?隻聽黃有義悶哼一聲,原來他被一支箭射中了,李嶷忙提韁躍馬,朝射箭處疾衝了過去。

他雖然血染素袍,但這一衝之勢何其勇猛,小黑神駿異常,幾乎是瞬息間便衝出數丈,直躍向山上射箭處,那些箭支雖快,竟也無法及時掉轉頭射向小黑,還有小黑背上的李嶷。

李崍見他這一衝之勢,威風凜凜,幾如同浴血的戰神一般,隻嚇得差點要掉頭而逃,待發現李嶷乃是衝向了射箭處,這才稍稍安心。李嶷馬躍大石,忽然長劍橫掃,石後射箭的敵人被馬踏中,都來不及掙紮,被李嶷一劍一個,儘皆刺死。

他如此神勇,那些伏兵知道如此之近,再不能用箭,於是紛紛衝出來,拔刀就向李嶷圍攻,李嶷彎腰挑起一張弓,又抄起一囊箭,打馬回身就走。敵人一擁而下,跟在其後,李嶷於馬背上回身張弓就射,卻是一箭一個,將他們射殺當場。敵人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般襲來,他將這一囊箭射完,又打馬回身,奪了箭囊再射,如是再三。但敵人極是悍勇,被他射殺數十人,竟然毫不畏戰,絲毫不退,反倒越纏越緊。

李嶷見突圍無望,又衝了數次,斬殺了不少敵人,忽然破空之聲呼嘯而至,原來山穀另一側山上,竟架上了重弩。

弩箭何其厲害,山穀中形勢立即逆轉,李嶷被弩箭齊射壓得無法再衝陣,隻能在穀中與敵人纏鬥,趙有德本來隻有一臂,被數人纏住,終於有人一刀刺出,眼前就要刺中趙有德的胸口,錢有道卻大叫一聲,將趙有德撞開,三四柄刀子一齊砍下,錢有道血流如注,終於倒地不起。

“老四!”趙有德叫了一聲,想要撲過去相救,一柄刀突然從他胸口穿出,趙有德頭一歪,頓時氣絕撲倒。李嶷被無數人纏住,根本相救不及,叫了聲:“趙二哥!”目眥欲裂。小黑長嘶一聲,急躍而起,突出包圍,李嶷左砍右殺,瞬間就砍倒了無數人。

李崍見他氣勢奪人,嚇得連連促馬又退出了好遠,心想這是個什麼殺神,都說水銀抹在劍上,傷人必死,眼見他腰腹間血流如注,怎麼他反倒越殺越勇了。

李嶷其實早就已經望出去眼前一片血紅,像是眼睛裡漲滿了血,他一次又一次揮劍,每次都能刺中敵人,但是敵人實在太多了。他拚命想要護住黃有義等人,但山穀上弩箭又劈頭蓋臉射了下來,他來不及救趙二哥,也來不及救錢有道,他來不及救張有仁,也來不及救黃有義,隻見他們一個接一個倒下,他用儘全力廝殺著,兩耳中儘是弩箭破空的呼嘯聲。

他奪來的這柄劍不是什麼寶劍,此時早就崩出了無數缺口,無數的血淌出來,又順著劍身滴落,他自己也在流血,但他並不覺得。

李崍看著李嶷仍在奮力廝殺,但他知道已經差不多了,李嶷的劍已經不穩了,之前他一劍就能殺一人,現在他得兩劍、三劍才能殺一人。李嶷身邊的人都已經倒下了,他的馬也被箭射中了膝彎,但是那匹馬實在是太神駿了,一時竟沒有倒下,反倒帶著箭支,仍舊穩穩載著他。

李嶷不知道老鮑是不是還活著,他知道今日隻怕自己也要死在此處了,李崍做了萬全的準備,他埋伏了這麼多人,還有這麼多弩箭。他幾乎是麻木地廝殺著,直到山上弩箭再次密集地射下,他揮劍去擋,劍鋒竟突然折斷,幸得小黑奮力躍起,載著他避過這斷劍,但小黑隻躍起了丈許,忽然就蹄足無力,摔了出去。

更多的弩箭飛來,小黑就地打了個滾,那些箭被它擋住了好些,李嶷重重地摔在地上,被一支弩箭貫穿了肩頭,血湧出來,洇在地上,他掙紮地抬起頭,隻見小黑用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他,眼中似有無限的眷戀。這是裴獻當初給他挑的馬,那時候它才隻一歲,他也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他曾經騎著它,馳過無數大漠孤煙時,也曾經騎著它,經曆過無數次沙場廝殺,在他心裡,它也是他的同袍,小黑嘴裡噴出血色的泡沫,它低低地哀鳴了一聲,終於闔上了那對濕漉漉的大眼睛。

李嶷心中悲慟萬分,在他的不遠處,黃有義、趙有德、張有仁、錢有道,還有趙六……他們都沒有了聲息,那些,都是他的同袍,都是他的兄弟……他抓住一把劍,掙紮著又爬起來,一層層的敵人圍上來,他的動作越來越慢,也越來越無力,一刀砍中了他的右胸,緊接著,又有一刀砍中了他的大腿,他踉蹌著站不穩了,手臂也被刺中。就在此時,老鮑忽然不知道從哪裡衝出來,手裡拿著一柄刀,揮舞著,呼呼有聲,瞬間就砍殺了數人,老鮑全身上下都是血,圓睜著眼睛,直殺得所有人不由得退了半步。弩箭又至,李嶷舉劍一一打落箭支,他手臂上傷口被震動,鮮血不斷湧出,他們二人背靠背殺敵,竟然又支撐了片刻,幾名敵人見勢,扔出鐵鏈,想纏住李嶷和老鮑,李嶷甩開鐵鏈,老鮑擋開一條鐵鏈,卻被另一條鐵鏈纏住腿,瞬間就被拖倒。

李嶷叫了一聲:“老鮑!”

他抓住老鮑的胳膊,揮劍去砍鐵鏈,劍在鐵鏈上迸出火花,砍之不斷,他反手挑劍,卷起鐵鏈,想要絞斷。數名敵人偷襲李嶷背後,李嶷被迫回劍擋擊敵人。老鮑不由自主被拖走幾步。

李崍在遠處大喊:“放鋼弩!用鋼弩射他!”

弩弓剛剛被從山上移下來,弩箭齊發,這麼近,自可穿甲,老鮑反手拽住鐵鏈,一聲大喝,將數名拉著鐵鏈的敵人拽倒,老鮑撲向李嶷。李嶷勉力擋開數支弩箭,後麵弩箭又已經射到,李嶷避無可避,被一支弩箭射入左腹,不由得噴出一口血。

李崍見狀大喜:“快!快!射死他!”

李嶷掙紮著擋避,避過數支弩箭,又被一支弩箭射入背心,李嶷嘴角鮮血湧出,又一波弩箭已經射到,老鮑已經撲過來,擋在李嶷身前,一支弩箭射穿了老鮑的喉嚨。李嶷下意識抱住老鮑,老鮑臉上、脖子上、身上都是噴濺出的鮮血,無法說話,隻能發出“嗬嗬”的聲響。李嶷隻覺得如同萬箭穿心一般,心裡有無數的話想說,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伸手想去捂老鮑身上的傷口,卻血流如注,一處都捂不住。

老鮑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似乎也有什麼話想跟他說,隻是一句也說不出來,血慢慢地流得李嶷滿懷皆是,老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一鬆,死在了李嶷懷中。

李崍還在叫放箭,但箭支早就已經射空了,李嶷滿身是血,抱著老鮑跌坐於地,心裡隻覺得有無限的悲慟,有無限的憤怒,也有無限的哀傷。

他想要嘶吼,想要質問上天,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得粉碎,但是其實都沒有用,他的血和老鮑的血漸漸流在一起,他抓住了一把刀,是老鮑臨死前才拋下的刀,他是鎮西軍出身,他們鎮西軍哪怕戰至最後一卒,都絕不會膽怯而逃。

剛才趙六之所以要選最年輕的王九郎回去求援,也是鎮西軍中的規矩:戰至絕境時,必設法保全最年輕的那個人。

趙六已經死了,他是從牢蘭關裡跟著自己出來的人。老鮑也已經死了,他的血還染在自己的手指上,尤有餘溫。李嶷搖搖晃晃地拄著刀站起來,他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傷口,都在流血,整個人就像一個浴血的血人。敵人還在謹慎地試探著,想要撲上來。

他是不會退卻的,所有的人都已經死了,但他會戰至流儘自己的最後一滴血。他慢慢地朝前一步一步走去,李崍本來十分膽怯,掉轉馬頭就想要逃走,但李嶷隻走了兩步,突然撲倒在地。

李崍大喜,連忙又掉轉馬頭回來,馳近了兩步,有人試著用長槍紮在李嶷背心裡,他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昏過去了,或是已經死了。

“殿下,”有人欣喜地說,“秦王已經死了!”

李崍大喜過望,又馳近了兩步,李嶷突然翻身撲起,就朝他擲出手中的刀,李崍大驚失色,倉皇閃避,這刀隻是刺中馬股,馬兒受痛躍跳,將李崍拋下馬背。李嶷這一擲,其實已經用儘了全身的力氣,但仍舊踉蹌著撲出,李崍被摔下馬來,連滾帶爬地想要逃走,李嶷搖搖晃晃,赤手空拳,眾人拿著兵刃連忙上前圍住。忽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遠遠出現一支人馬,竟然是定勝軍的旗號。

李崍萬萬沒想到定勝軍會突然出現,慌忙上馬,指著李嶷說:“快把他殺了!”

眾人衝上去便要斬殺李嶷,箭支破空聲已經呼嘯而至,定勝軍的騎射號稱天下無雙,轉瞬已經衝到眼前。李崍慌不擇路,連忙打馬便逃,他騎術本來不錯,但此刻心慌萬分,穀中戰場又一片狼藉,馬蹄踏在不知何物上,竟然一滑,再次將他摔下馬。

他雖然心慌,但摔得不痛,再次爬起來,聽見身後箭羽嗖嗖,心想今日還是保全性命要緊,正想時,忽然覺得腹間酸脹,低頭一看,不知為何腹中竟插著一截刀尖。原來適才他一摔,正巧摔在這半截折斷的刀尖上,隻是刀尖鋒利,一時不覺。

李嶷眼中全都是血,血從他的鼻子裡湧出來,也從他的嘴巴裡湧出來,也正從他的耳朵裡湧出來,其實他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也聽不太清楚了,他隻能模糊知道,有一隊人馬又衝進了山穀,當先的人直奔自己而來,還衝他高聲喊著什麼。

他覺得自己是真的快死了,因為他竟然看到了阿螢,是他的阿螢啊,她騎著小白,正朝他奔馳而來,她的臉上滿是焦急的淚水。不,這不是阿螢,阿螢從來都不哭的,他在心裡惋惜,隻怕自己見不到阿螢了,他快死了,卻來不及告訴她,雖然他把簪子還給她了,可是他心裡還是喜歡她的啊。

但是現在,他又覺得這樣挺好的,幸好他把簪子還給她了,這樣等到阿螢知道他死了,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那個模糊的影子撲上來,一把就攙住了他,真像阿螢啊,像她每次擁抱住他的溫暖,也像她身上會有的淡淡香氣,他拚儘全力想要對她笑一笑,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血,如果這是他的阿螢,他不能嚇壞了她。

“十七郎!十七郎!”

崔琳抱著他,看他臉上竟露出一抹慘淡的笑意。他身子晃了晃,終於撲倒在她懷中。

李嶷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遇見老鮑的第一天,他剛到牢蘭關中,十三歲的少年,看哪裡都新奇,想要摸一摸架子上的長槍,老鮑一腳就踹在他屁股上,罵罵咧咧:“還沒一槍高,摸什麼槍?”

他心中自然不服,說道:“我學過槍法。”

他確實學過槍法,六七歲的時候他總是偷偷從瓦溝爬出去,在街坊裡廝混,有一天忽聽說那個錦衣小郎君是裴獻的兒子,裴家槍法很有名,劍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著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槍,結果當然是輸了。他從小就沒被任何人指點教授過,全靠自己瞎練。裴源雖然贏了,第二天卻特意來尋他,跟他說:“我爹說,你可以跟著他學槍,我昨天回去跟他說,你沒學過,但是有幾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學著比劃了你用的那幾個招式,叫我來尋你,問你願不願意跟他學槍。”

他自然是願意的,從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獻更是待他像親生孩子一樣,一點也沒有藏私,不僅教他槍法,還教他劍法、兵書。等後來再長大些,裴源就進了龍武衛,他卻進不去——他是皇孫,哪有皇孫去龍武衛的,那會大失天家顏麵。他心裡滿是遺憾。

後來,他就故意犯錯,被貶去了鎮西軍,裴獻雖是主帥,也沒有格外照拂,就把他發往了最邊遠,也是最艱苦的牢蘭關。

牢蘭關的守將也不知道他是誰,於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統統安排去跟老卒混住。老鮑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認得的第一個老卒。

老鮑聽說他會槍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說道:“喲,看不出來啊!要不咱們打一場,比試比試!你要贏了,我教你一件在牢蘭關最要緊的事,我要是贏了,你給我打一年的水。”

李嶷毫不猶豫答應了,老鮑也沒想到,這還沒有一杆槍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練過槍法,他悟性極高,裴獻又一點都沒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這一代的子弟裡麵,其實都沒人能比他李嶷槍法更佳。

老鮑輸得很狼狽,李嶷挺高興的,拎著槍就問他:“你說要教我一件在牢蘭關最要緊的事,是什麼事?”

老鮑咧嘴一笑,說道:“在牢蘭關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要學會唱牢蘭河水十八灣!你聽好了,我可隻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這牢蘭河水十八灣是什麼東西?老鮑已經扯開他破鑼一般的嗓子,開始唱起來。李嶷隻聽他唱得興高采烈,曲調也甚是輕鬆:“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銀鬆灘裡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二灣就是那積玉灘,積玉灘裡黃羊壯,比不上姑娘她推開了窗。第三灣就是那金沙灘,金沙灘裡淘金沙,換給姑娘她打金釵,姑娘她將金釵戴。第四灣就是那明月灘,明月灘裡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臉,我路過姑娘家門前。”

這些歌詞輕鬆快活,每一句又都跟姑娘有關,老鮑唱得興高采烈,每次唱到姑娘兩個字,都要驟然拔高了聲音,隻聽得李嶷連連皺眉。但唱完這幾句後,曲調一轉,老鮑的聲音已經變得低沉蒼涼:“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五灣就是那洗骨灘,洗骨灘裡水徹寒,將士將士即征戰。牢蘭河水十八灣,第六灣就是那促蹄灘,促蹄灘裡馬蹄疾,我攜弓箭何時還。第七灣就是那頻注灘,頻注灘裡頻立足,渦流湍急唯攜手,同袍相依涉水難。第八灣就是那風鳴灘,吹沙走石難張目,我與同袍儘掩刀,寒光如雪照甲衫。”這些都是征戰之時的情形,李嶷雖還未經沙場,聽他唱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悠然神往,心想這等大漠孤煙之地,與同袍一起並肩作戰,寒光照著鎧甲,振甲而起,奮力殺敵,該是多麼的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啊。

老鮑唱完了這麼一長段,聲調一轉,又變得慷慨激昂:“著我戰袍,戰時赳赳,沙場千尋,立勳封侯。持我刀箭,如林茂茂,戎機萬裡,踏破敵酋。”這幾句著實英氣勃發,每一句都在唱軍威之盛,士氣之高,唱出了每個士卒的鬥誌與豪氣,李嶷也忍不住想要跟著哼唱起來。

老鮑的聲音卻緩下來,似是大戰歸來,筋疲力儘,唱道:“歸我故園,白露蒼蒼,涉水渡之,伊人依舊。持葵作羹,持黍炊飯,欣然終聚,此願長久。”

他唱到“欣然終聚,此願長久”的時候,語調中似有無限感傷,又似有無限唏噓,怔怔地出神。

李嶷忍不住問:“為什麼這首歌前麵都那麼有慷慨之氣,唱到最後,卻是在唱回家做飯?”

老鮑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他說道:“每一個戰卒,最後都會解甲歸田的,解甲歸田,回到故鄉,見到小時候的夥伴,見到年輕時喜歡過的姑娘,然後回家做飯,這可是最幸福的事了。”

李嶷聽得半懂不懂,他說道:“大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我才不要最後解甲歸田回家做飯呢!”

“小屁孩兒!”老鮑又是一腳想踹他,卻被李嶷躲過,老鮑罵道,“說什麼戰死沙場,我跟你說,真上了戰場,得等我這種老卒戰死光了,才輪得著你這種小郎拚命,呸呸!大吉大利!咱們都活到五十五,那時候就可以解甲歸田了。”

李嶷心中如萬箭穿心一般劇痛,他本能地仰起身子,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口鮮血噴出來,直噴得那人滿身都是,但那人毫不避諱,用手輕輕撫著他的背,含淚又叫了他一聲:“十七郎。”

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屋子裡點著燈,他大約是躺在床上,阿螢正抱著他,不知為何,她眼皮腫得老高,在燈下晶瑩粉亮,她的臉似乎也腫了,一見他似乎睜開了眼睛,她眼裡兩行熱淚又湧了出來,滴在他手上。

他心想自己這定然是死了吧,阿螢為什麼哭成這樣?

他喃喃地問:老鮑呢?沒有人答他。他心裡知道,老鮑死了,黃大哥死了,趙二哥也死了,張有仁死了,錢有道死了……趙六死了……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同袍,都死在了他的麵前,他閉了閉眼睛,血又從唇中湧出來,阿螢拿著布巾,想要替他擦拭,但怎麼也擦不完。

他眼神空洞看著虛空,像是望著天上的人,他們都到天上去了吧,就像他的阿娘,如今也在天上。連小黑都死了,小黑……小黑都死了啊。他想說,阿螢,他們都死了……怪不得父親總說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是我克死了他們……是我克死了所有的人。

他其實什麼都沒有說出聲來,隻是喉嚨裡翕動了幾下,他沒有力氣,也發不出聲音來,她一遍遍細心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血,聲音裡也帶著倉皇的哭腔:“十七郎,要不你哭一場吧,哭一場或許好些。”

不,他哭不出來,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時。他也想哭一哭啊,想哭著去祭奠自己的同袍,可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隻有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滾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他的胸口,每一滴都是溫熱的。

他想跟她說:他們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這麼多年,老鮑他跟我一起打過好多次仗,大的小的,險象環生,他都沒事,他說我們老兵油子,上天不收。上天不收啊,他怎麼能死呢?

他想跟她說:我十三歲到軍中,老鮑教會我,怎麼在沙漠裡尋水,怎麼在絕境中生火,怎麼烤蟲子吃,怎麼做一個斥候。很快,我就超過他,他常常說我是萬年難遇的人才,後來更常常說,可惜了了,你一個皇室貴胄,學得這一身本事,將來都無用武之地。我說怎麼沒有用武之地,我這一生一世都要跟你們在鎮西軍中。大家說好了,五十五歲一起解甲歸田,他怎麼能死呢?

他怎麼能死呢?

他們怎麼能死呢?

他心裡痛得翻江倒海,再次仰起身子,伏在床側,大口大口地吐著血。

崔琳的眼裡飽含著淚水,她的身上都是他吐出來的血,他受的傷實在是太多了,也太重了。範醫正把自己的父親老範醫令都抬來了,桃子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來了,饒是如此,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這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她不肯吃也不肯睡,每天就寸步不離地守在李嶷榻前,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活下來啊,隻要他活下來,她什麼都願意,她願意像這世間最癡心最虔誠的一個小娘子一樣,去求漫天的神佛,她願意去拜這世上所有的廟宇,她可以在神明前把自己的頭磕出血來,隻求他活過來。

她甚至想過,萬一他真的活不過來了怎麼辦?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那她隻能跟爹爹說,她是個不孝女了,她這一生,從來沒有令爹爹傷心過,可是這一次,她隻怕也顧不上了。

她在榻前守了三天,所有人都勸她,哪怕稍微去闔一闔眼,不然秦王還沒醒過來,隻怕她先支撐不住了。她卻搖頭,說她不會有事,他都還在掙紮著想要活下來,她怎麼可以先倒下呢。

湯藥都是她一口一口喂的,他身上的傷口太多,起初好幾次都會把敷的傷藥衝開,範醫正不得不用酒浸透了絲線,冒險把一些太深太長的傷口給縫起來,所有人都勸她回避,她卻眉毛都不抬,說道:“我手穩,我替範醫正拿著燈。”

有好幾次他氣息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範醫正都覺得十分危殆,隻是束手無措,她捧著他的手,一遍遍喚他十七郎,他一定是舍不得拋下她的吧,他一定是會活過來的吧,他那麼喜歡她,怎麼忍心將她一個人拋在這世上。

幸好他活下來了,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後,他微微睜開了眼睛,也能吃得進一點點湯水。那時候她在想什麼呢,她其實什麼都沒想,隻在感激上蒼的垂憐。

桃子的眼皮也是腫著的,她也熬得好幾日沒睡。謝長耳號啕痛哭了好幾場。崔倚自白水關南返,走到半路忽接到密報,說因為這次揭碩打了大敗仗,其中一支被稱為“赫衣”的小部落,因此入關投降,赫衣的首領為了顯示誠意,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自從攻破白水關後,揭碩王烏洛遣了自己身邊最得用的神箭隊,隨柳承鋒一起悄悄潛入中原。所以這次定勝軍雖然大勝,但是既沒有與神箭隊接戰,也沒見著柳承鋒的身影。崔倚立時命各處嚴加追查,終於查到數日前,這支神箭隊過了河南,便不知所蹤。

崔倚此時已經行到洛陽附近,正巧遇見崔琳帶著桃子迎上來,父女相見,不勝歡喜,崔倚便提到柳承鋒與這支神箭隊,崔琳略一思忖:“既入中原腹地,又行蹤近兩京,他們一定所圖甚大,神箭隊不過百人,若是叛亂,卻是不夠的,隻怕是想要埋伏行刺。”

崔倚也點頭道:“烏洛的神箭隊一旦埋伏好了,隻怕連行刺皇帝也夠了。”他本是隨口一句話,忽想到皇帝正巧這幾日要出城去謁先帝的泰陵,不由得神色微變。

崔琳卻脫口道:“不,他們不是想刺殺皇帝,李嶷戰功赫赫,聲名遠揚,將來必有驅逐揭碩之心。而且,最要緊的是柳承鋒一定會鼓動烏洛,殺掉李嶷。”她想到此次皇帝要出京祭陵,聽說隻有諸王隨行,不由得臉色煞白,說道:“不好,隻怕柳承鋒勾結了李峻或是李崍,他們兩個,都想殺掉李嶷。”

崔倚深以為然,因為事態緊急,當下便令棄重裝,換雙馬,帶隊疾馳,趕往西長京。

但他們趕到距離西長京不遠,正巧又遇見謝長耳,他本來是來討藥的,聽聞此信,也嚇了一跳,連忙說出皇帝去祭陵的行程,同他們一起,連夜趕路,繞過西長京,直追往石泉驛外。

待趕到山穀外的時候,還是遲了一步,桃子嚇得心都快裂了,隻看見崔琳一馬當先,直衝往穀中。遠遠崔琳就看見了血人一般的李嶷,隻有他孤零零一個,赤手空拳,站在敵人的包圍之中,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會撲倒氣絕,她滾下馬來接住他,小白已經看到了地上躺著的小黑,悲鳴一聲,拿鼻子去拱小黑,拱了好久好久,它徘徊在小黑身邊,臥倒又起來,起來又臥倒,不停地用舌頭舔小黑身上的血,卻毫無辦法。

桃子隻覺得這三日,比三年還要漫長,還要難熬,還要難受。謝長耳早就像癡傻了一般,坐在那裡,呆呆怔怔,給他飯吃他都不會拿筷子。聽說秦王傷勢太重,隻怕要不好的時候,他號啕大哭了一場;把鎮西軍眾同袍的屍身收殮回來的時候,他號啕大哭了一場。他哭得像個小孩子一樣,抱著膝蓋,縮在屋角,直哭得她也跟著掉眼淚。

崔琳也十分不好,當時在穀中她抱住李嶷的時候,手心全都被他身上弩箭的倒刺所傷,可是她一點也沒有覺察,她太傷心了,桃子拉著她的手,給她手心上藥的時候,她都恍若未覺。

就連小白,這幾天它都一直懨懨地臥在馬廄裡,似生了重病,不論桃子怎麼哄,怎麼勸,它都不肯去吃馬槽裡堆得滿滿的豆料。桃子最後沒有法子了,隻能抱著它的頭哀求:“小白,小白,你要懂事,我實在是顧不過來,秦王都快死了,小姐也隻剩了半條命,我屋子裡還有一個傻子,你不要這樣子了。”

一邊說,一邊她也哭出聲來。

幸好秦王活下來了,雖然奄奄一息,但他還是掙紮著活了下來,也許就是因為崔琳捧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幾近虔誠地喚著他的名字。

幸好秦王活下來了,可是還沒等她鬆口氣,範醫正就私下裡對她說道:“秦王傷得太重了,這次雖然僥幸活下來,哪怕餘生再精心調養,怕是也要少活二十年。”

她心想,這可得死死瞞住小姐才好,不然她更要傷心壞了,誰知一抬頭,就看見崔琳端著藥碗站在門口,臉色煞白地看著她和範醫正。

但後來崔琳一句話也沒有再追問過她,更沒有追問範醫正,她隻是悉心照料著重傷中的李嶷,她就在他的床榻前擺了一張竹榻,每晚都睡在那裡,好像守著仍舊奄奄一息的李嶷,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願意做的事情。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時候他意識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傷,躺在床上,阿螢正在細心地給他傷處換藥,幫他翻身,用麥稈喂他喝水。有時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夢,夢裡他在不停地廝殺,不停地廝殺,直殺得筋疲力儘,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霧,但霧中不停地傳來令人絕望的慘叫聲,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鮑,救不了趙六,救不了黃大哥他們,救不了任何一個人,但在夢裡,他還是心急如焚,拚命揮著手中的劍,殺啊……殺啊……

他夢到回到了牢蘭關,回到了那些縱馬大漠的日子,天氣暑熱,黃昏時分,一群漢子跳進了牢蘭河裡洗澡,每個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扯著喉嚨唱著:“牢蘭河水十八灣,第一灣就是那銀鬆灘,銀鬆灘裡魚兒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兒美……”他們翻來覆去地唱,卻沒有一個人會唱到最後那一段:“持葵作羹,持黍炊飯,欣然終聚,此願長久。”他在心裡發急,心想唱啊,快唱這一句啊,唱到了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歲解甲歸田,回家去做飯。

可是沒有人唱到這一句,無論他怎麼急,他自己也唱不到這一句。

他夢見下雪,天氣冷極了,那隻雪豹到牢蘭河邊來喝水,雪豹機警地一邊喝水一邊抬頭,他看到了它灰黃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他與它靜靜地對望著,天地間綿綿飛舞著雪花。終於,它頭也不回地掉頭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並沒有它的爪痕,就像從來不曾來過這世間一般。

他在夜半醒來,屋子裡點著燈,四處靜悄悄的,窗外偶爾傳來蟲聲唧唧。他看見阿螢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著一條薄被,她在夢裡似乎也有淚痕,臉已經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來,多虧了她,她幾乎是拚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願意。

他慢慢地從床上掙紮著爬起來,竹榻其實離他的床不過兩三尺,他非常得小心,不欲發出任何聲音,但稍微一動,就牽動身上的傷口,痛如錐心。這兩三尺,他幾乎花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挪過去,他疼得滿頭大汗,終於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

她的眉微微蹙著,夢裡也是在憂心焦急,但幸好並沒有醒。她的手上包著細布,手心裡有無數傷口,那是那天她急切扶住他,抱住他,被箭鏃上的倒鉤刺傷的。他萬分珍惜,萬分心痛地捧著她的手,眼淚終於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崔琳直到早晨的時候才醒,醒來就是一驚,因為她睡得太沉了,也太久了,一直到清晨的太陽曬到她臉上,她才醒過來。

她最開始的那三天三夜壓根就沒闔眼,後來李嶷總算緩過來一口氣,她才每晚就在竹榻上迷糊一會兒,但是半夜總是會驚醒數次,每次醒來,總要去看一看他,甚至,試一試他的鼻息。她實在是太害怕了,怕他會隨時離自己而去。

這幾天李嶷的傷勢又略好了一點,範醫正說,鬼門關終於邁過去了,以後就是慢慢調養了,她心裡一鬆,到了下半夜的時候,竟然睡著了,而且,一次也沒醒。

她一醒就往床上看去,卻隻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她心裡一急,幾乎是踉蹌著撲過去。床上真的沒有人,褥子也是涼的,她茫然地站起來,十七郎呢?她的十七郎呢?

李嶷正在靈堂裡,這靈堂,是謝長耳帶著人布置起來的,他就知道謝長耳一定會在秦王府裡,替老鮑他們,替他們的同袍,設一個靈堂。他覺得還好,雖然自己受了傷,但是腦子還沒變得不靈光,隻一想,就猜到了這靈堂會設在何處。

就在從前老鮑他們住的院子裡。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這靈堂裡來的,反正從半夜到清晨,一路上他歇了無數次,幾乎走一步都要歇一歇,每次坐下來,幾乎都好像站不起來一樣,眼前發黑,金星亂迸。

但他還是走到這裡來了。謝長耳把這裡布置得很好,很乾淨,也很安靜,素白的靈幡,牌位前燃著香燭,他就在牌位前坐下,老鮑不會見怪的,大家都是兄弟,他實在是沒力氣行禮了。

靈前供著一壇酒,他攢了好半天的力氣,才爬起來拿著碗,搖搖晃晃,倒了一盞。

第一盞,是要敬死去的所有同袍,他將酒傾在了地上。

第二盞,他是要敬小黑的,也傾在了地上,雖然它從來不喝酒,隻是愛吃豆料。在天上,老鮑也會把它照料得很好吧。隻是,可惜了小白。

想到小白,他心裡就像刀割一般,心想,小白從此就孤零零一個,可怎麼辦啊。

第三盞酒,他慢慢地自己飲了。

從此之後,他少了好多兄弟,也少了好多友人,他的心空了一大塊,再也填不滿了。他忽然嗆了一下,噴出一口血來,直噴得那酒盞裡一片殷紅。

他指上無力,酒盞再也端不住了,人也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無力爬起,卻看見門外簷角邊,忽然慢慢旋轉著降下一個竹蜻蜓。

緊接著,又是一個竹蜻蜓,一個接一個的竹蜻蜓慢慢旋轉著降下,無數個竹蜻蜓從天緩緩而降,像是一場青雨。

他一時看得癡了。

阿螢走過來扶起他,跪坐於地,將他攬住,細心地給他擦拭著嘴角的血跡。

她說:“你知道,我不信什麼神佛,也從來不許願。可是你昏迷不醒的時候,範醫正說你傷得太重,可能永遠也醒不過來,那時候,我寧願去跪拜這世間所有的神佛,無比虔誠地許願。你說奶娘說過,如果有什麼心願,便放一個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時候,心願自能實現。這裡每一隻竹蜻蜓,都是你還沒有醒的時候,我坐在你床前削的。”她的眼中含淚:“你說過,為了我,再傻的事情,你還是願意做的。十七郎,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也是願意做的。”

他怔怔地看著她,她伸出雙臂,摟住李嶷:“十七郎,哭一場吧,痛痛快快哭一場,然後,為他們,為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他將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淚水潸然而下,她將下巴也靠在他肩頭,淚水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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