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晉是韋渠牟姑父,是韋夏卿與韋執誼的姑姥爺,與韋家走的很近,對韋家近幾代才俊也非常了解。
韋夏卿為人學識淵博、幽默風趣,頗有魏晉風度,更可貴的是他淡泊名利,無論是早年做長安令,還是後來做吏部員外郎、常州刺史,都廉潔奉公、不驕不躁、謙恭有禮。
就是這樣一個幾乎接近完美的人,七年前喪妻後,性情大變,變得常年不苟言笑,喜怒不形於色,而且喜歡上了收藏書籍,辭官後這些年,幾乎一直都在整理自己的書籍、著書立說。
彆人不知為何,董晉卻是知道:韋夏卿是一位用情至深之人,與妻子王氏感情甚篤,妻子死後他才性情巨變,剛才霍子玉所作詩文,雖然看似感情複雜,但有閱曆的人都能看出來,那是一首悼亡詩,其中不少詩句,都切中韋夏卿的情況。
比如韋夏卿也喜歡彈古箏,有一次董晉去看他,他問董晉:姑姥爺,您說這好端端的,古箏為什麼是二十五根弦呢?後來他們出去散步,他聽到杜鵑鳥叫,麵色就變得極為悲戚,自言自語道:“望帝當初化身杜鵑鳥時的悲痛,我多少理解些了!”
今日霍子玉此詩,寫情可謂高絕,句句經典,戳中韋夏卿心窩,他怎能不動容流淚呢?至於悲痛失態嗬斥小兒輩聒噪,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而韋渠牟,激動到將霍子玉當做李白轉世,固執地非要拜霍子玉為師,他對這詩文的推崇也可見一斑,所以董晉想當眾品鑒這首詩,先征詢二人的意見。
韋渠牟與韋夏卿聽到董晉的話,連忙躬身拱手道:“您老是長輩,又德高望重,於公於私都當您先請!”
董晉聞言,握住兩人手道:“好,多謝你們謙讓了!”
說著,董晉轉身對周圍人拱手道:“老夫就獻醜了!”
眾人聞言,紛紛拱手回禮,端坐席前,等著聽董晉品鑒。
董晉扶住拐杖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首先,雖然此詩中間四句分彆可以對應瑟的適、怨、清、和四種聲情,但這不是一首詠物詩,而是一首悼亡詩,沒人反對吧?”
其他人紛紛點頭,董晉繼續說道:“我們看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主人公懷抱錦瑟,輕輕撫弄,心中難過,頗有看錦瑟都不順眼的意思,主人公埋怨道,人家普通的琴箏,要麼三根弦,要麼五根弦,多了就是十三根、二十五根弦,你這個瑟為什麼要五十根弦呢?主人公為什麼埋怨錦瑟呢?後麵這句就說明了,因為這錦瑟之上的一弦一柱都傾注著主人公對故人的思念與幽怨!所以,琴弦這麼多,幽怨多不多?所以這錦瑟煩人不煩人?”
“頷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這裡上句化用了《莊子·齊物論裡莊周夢蝶的典故,歎人生之如夢如煙;下句化用了望帝杜宇化身杜鵑的典故,言明自己的幽怨與思念之情與望帝幾乎相同。這頷聯使用兩個典故,不但寫杜宇托春心於杜鵑、佳人托春心於錦瑟,自己在如夢的人生中驚醒,心中泛起無限的悲痛、無以言明和發泄的怨憤,情感之深切,可謂本詩一次情感抒發的小高潮!”
董晉說著,麵現興奮之色道:“要說妙,這頸聯更妙!上句‘滄海月明珠有淚’把幾個典故揉合在一起,珠生於蚌,蚌在於海,每當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這裡以淚以珠喻,鮫人泣淚,顆顆成珠,又是海中的一道奇情異景。至此,皎月落於滄海之間,明珠浴於淚波之界,在侯爺筆下,已然形成一個難以分辨的妙境。一筆而能有如此豐富內涵、奇麗聯想,令人驚歎絕豔!”
“好!”
“妙品!”
其他人聽到董晉的鑒賞,紛紛叫好,一是霍子玉寫得好,二是董晉品的好!
董晉聽到其他人叫好,心情更佳,繼續道:“後一句的藍田生煙,則是化用我朋友戴叔倫的話,戴兄曾言: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再往前,晉朝陸機曾在其所著《文賦中說道: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侯爺頸聯下句說‘藍田日暖玉生煙’,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啟示和聯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極為工整的對仗,同時又在視覺上造成了瑰麗而又鮮明的強烈對比,由此可見,侯爺才華與詩文功力之深厚啊!”
韋渠牟讚道:“不錯,中間兩聯共用了四個典故,呈現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緒。莊生夢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尋的執著;滄海鮫淚,具有一種闊大的寂寥;藍田日暖,傳達了溫暖而朦朧的歡樂。侯爺所塑造的意象是那樣的神奇、空靈,華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觸等皆融於其中,這種美感,隻可意會不可言說。”
韋夏卿等人紛紛點頭,連李愬、野詩良輔等人也在拍手稱讚!
薛元魁道:“董老與元均兄這麼一說,我都覺得這中間兩聯簡直神了!”
董晉繼續說道:“這尾聯攏束全篇,以‘此情’呼應開端的‘華年’,將中間美好的情感倏然打破,那過去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難過,‘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過去如此美妙的情懷,今朝回憶無窮悵恨,哪怕當時早已先知先覺到,卻又無可奈何,全詩到此留下無限之惘然若失。”
“本詩大量用典,又將聽覺的感受,轉化為視覺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造朦朧的境界,借助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約深曲的深思。詞藻華美,含蓄深沉,情真意長,感人至深,乃是不可多得的曠世傑作啊!”董晉說到最後,已經是激動地大吼了出來!
眾人隻知霍子玉此詩絕妙,但聽完董晉的品鑒,再次爆發出喝彩聲,韋翎等一眾少年少女這才明白為什麼韋夏卿會斥責他們閉嘴!
吳少誠起身讚道:“侯爺詩寫的絕妙,董老品的妙絕,令人驚豔、歎服!”
說著,來到董晉身旁恭恭敬敬地給董晉一拜。
董晉喜愛霍子玉的詩不假,但他可不喜歡吳少誠,畢竟吳少誠派人從中作梗將他從宣武趕回來的,於是沒好氣道:“老頭子我可不敢受你一拜,我隻是你手下的手下敗將而已!”
說著,董晉拂袖而去,坐在自己位置冷哼一聲,也不看吳少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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