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內笑盈盈,白羊關外思切切。
在薛雲初感歎自己見到了許多連課本上都沒見過的非遺項目的時候,在虞晚薏挪到虞晚萊身邊伸手隔著衣服掐他大腿的時候,在永定河畔人群對著火壺發出陣陣驚歎的時候,在竹篙火龍噴著火焰開始遊過安平橋的時候,澶州城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月光皎潔,甚至可以遠遠地看到城牆上荊國士兵巡邏的身影。
每逢佳節倍思親,戍邊將士們尤其能體會這句話。
白羊關外二十裡,宣威軍營地。
苦哈哈蹲在營頭前的百夫長塗百鴻,看了一眼自己營的營帳,裡麵傳出的鼾聲幾乎快把頂棚震塌。
“嘿,小兔崽子們。“
再轉頭看一眼遠處督軍的營帳,貪婪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聞到了營帳內飄出來的若有似無的酒香。
“切,他狗日的,倒是吃香喝辣,直娘賊!呸!“
他狠狠地啃了一口手上的半個五仁月餅,突然嘎嘣一聲,蹦得他眼冒金星,後槽牙都木了。
“他的,狗日的屠老二,老子明日裡定要找你打一架,不把你屎打出來算你老狗兒拉得乾淨!”
督軍帳內。
帳中早已用艾草熏過,一隻蚊蟲也無。
何柏犀一雙白淨的手端著酒杯,昂然站在上首,氣勢恢宏、十分拿捏地衝著莫世平和鄧括道“今日乃中秋佳節,何某聊以此薄酒,敬贈各位,祝大家同氣連枝,二位將軍所向披靡,早日拿回三州,驅除荊賊,方不負聖上所托。”
說罷豪氣萬千地飲儘杯中酒,歎道“若是在丞相府中,這酒連門檻都入不得,二位將軍將就著用,待凱旋之日,某定當待以佳釀,不醉不歸!”
鄧拓年二十四,雖然年輕,但淫浸官場也有兩三年,戰場殺敵也有四五次,故而為人圓滑又不世故,初次當將軍,處事雖稍顯青澀,卻也能應對自如。因此,對著明裡官話套話一大堆,暗裡催促戰事進度的老油條督軍、惹不起的丞相次子,他麵上微微一笑,舉杯答道“多謝督軍,這一路過來督軍辛苦,還不忘體恤我等粗人風餐露宿之苦。今日中秋,待我等滿飲此杯,壯我兒郎士氣,奪回我大蕭三州。得勝之時,再來飲過!”說罷,也喝光了杯中酒,再將酒杯倒過來示意自己已經喝完了。
莫世平重傷未愈,躍馬關一役,為了衝進許刺史府中救人,他後背中了一刀,從左肩胛骨到左腰,肩頭傷口深可見骨;第二刀砍過來時,他的應亭,衝過來擋了那致命的一刀。兒子身上竹甲像紙一樣薄,大刀輕易地穿透胸口,當場死在他的麵前……後來他自己雖經戰醫救治,但背上縫了無數針,天氣炎熱潮濕,戰事頻頻,傷口遲遲未能好好愈合,便又幾次裂開。
傷口的疼痛不值一哂,心中的悲痛卻是夜夜折磨著他。大兒子被他強行背回馬背上的時候,嘴角的血沫子一直流,那雙酷似他母親的眼睛緊緊地閉著,一管英挺的,與他一模一樣的鼻子早已沒了氣息,灰白的嘴唇半張著。
好似回到他剛剛出生那日,穩婆著急地抱出來說孩子沒有哭的時候。
那時他周身的血都快涼了,在穩婆不停地吹氣,按壓腹部,又打了好幾下腳底之後,他的應亭才“哇“地一聲哭出來,小小的身體也由灰轉紅。
而須臾間,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他懷裡人高馬大的應亭,溫熱的身體漸漸冷下去,一雙滿是繭子的手由紅轉灰,仿佛時空倒轉——二十七年前,老天把他賜給了自己,二十七年後,老天又把他帶回去了。
一張繈褓,他笑著迎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一副薄棺,他哭著送走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
隻一夜,他頭發全白,人也瘦得隻剩一個高大的架子。
此刻他沉默地端著酒杯,麵上實在是笑不出來,隻提了一口氣道“多謝督軍。”便一飲而儘。
飲畢,他拱手告罪道“今夜中秋,擔心荊人攻我之不備,巡防要緊,督軍慢飲,臣告退。“
說罷,隨即衝鄧括點點頭,轉身出了營帳。
天邊一輪明月,在雲中不斷穿行,映在他蒼老冷峻麵容上的光影忽明忽暗,像極了此刻他晦暗不明的心情。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亭兒的棺槨到家了,應星的書信中沒有提及四個孫輩。不知道他那小小的孫兒,看到爹爹躺在那裡呼之不應,該哭成什麼樣?不知應亭的娘親,他的發妻沈氏夜裡是不是也像他一樣,一想起來就痛徹心扉,輾轉難眠?兒媳林氏,是宣平候之獨女鄭氏的女兒,成婚不過十載,應亭近半數時間都在西南邊疆,夫婦二人聚少離多,終是莫家對不住她,害她年少守寡。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行伍之人,要麼衣錦還鄉,要麼馬革裹屍,二者皆是歸宿。而他的應亭,很不幸地,屬於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