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觀南曾很多次反複咀嚼悅知風那時在縣衙私下同他說的話。過去他總是努力去想悅知風的用意,到底是希望他和季熠分開,又或者是要他認清季熠的身份會給他們以後的相處帶來多少影響。他覺得可能都有,但全部加在一起似乎又還不是悅知風完整的目的。
“老師當時是純粹的好意,我把有些事情想複雜了,又把另一些事情想簡單了,如今想來十分羞愧。”謝觀南所說想複雜的事,是指他一直覺得悅知風說那些是有很多目的的,其實不然,悅知風確實隻是在表達對他們未來的擔憂和長者的憐惜,“我說我可以不在乎季熠的身份,堅信我們的關係不會因為這點而改變,這話說得太狂妄,在老師麵前說,尤其不知好歹。”
“你這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算不知好歹。”悅知風沒什麼精神,但他躺在那裡閉目養神聽著謝觀南說這話,還是露出了笑容“但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是對的,如此方能知道世間真正的高低,你們以後能走出多廣闊的天地,先得看你們能探出這世界到底有多高多寬。”
就算是碰壁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勇氣麵對。悅知風是相信自己看中的孩子的,他覺得季熠和謝觀南絕不是那種遇事會退縮的人。
“老師說過季熠的身份決定了他在很多事情上帶著先天的立場,而他的決定,看似是選擇,可能有時候並輪不到他選,而是情勢推著他去做的。”謝觀南想,悅知風就算不是能預知未來的先知,也是普通人中的神機妙算了,隻是當時他沒聽出來對方的深意,“我那時以為憑我對他的了解,不論他決定做什麼,我應該都能接受,就算不能接受也一定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但現在我知道這想法有多天真。”
不僅是天真,更是因為陷於和季熠的情熱之中而被一葉障目。無論是容霏田衡的案子、還是這次戎州的疫情,其實早在地動救災時就有端倪,謝觀南這些日子來總是想,他當初對季熠說過的話、他給季熠的底線,是不是設置錯了?隻有當兩個人站在同一高度,有一樣的基準線,一樣看待事物的角度和判斷原則,底線才具有一樣的尺度標準,但那些東西,他和季熠擁有的從來都不一樣。
“你是不是很困惑?”悅知風聽到這裡,並沒有問謝觀南是否後悔了或者對季熠的情感有沒有發生了變化、諸如此類的話,“你一定在想,你的標準一定就對嗎?熠兒的標準難道就肯定錯嗎?你們到底能不能找到一個雙方都能認可和接受的平衡點?”
“老師認為我應該怎樣做?”謝觀南很少這樣尋求他人的幫助,因為這說明眼前他麵臨的問題已經超過了他的處理能力,但在悅知風麵前露怯他並不覺得有多難堪,“大部分的事情我相信隻要肯妥協就會找到這個平衡點,但這樣的問題在我和季熠之間反而成為不了問題。”
多數時候無傷大雅的一些小分歧和爭執,隻需要季熠對謝觀南笑一下,問題就不存在了,不僅是季熠會讓步,謝觀南也會讓步,這種生活中的摩擦瑣事從來都是他們心照不宣的情趣而不曾成為過他們相處時的負擔,所以這就給了謝觀南一種錯覺,認為他和季熠之間,不會有巨大到調和不過來的矛盾。
“如果在你不願意放棄立場的時候,熠兒肯妥協,你的困惑是否就解開了呢?”
謝觀南沒有回答,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了,悅知風隻能提起精神睜眼看他。俊俏的年輕人臉上依然帶著躊躇的表情,似乎正在回憶所有能拿來參考比對的事件,而在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之前,他不願意去敷衍地回答。
“要是彆的事情,‘妥協’在你們眼裡,無非是讓對方開心的一點小手段,但這樣的手段要是用在了原則性的問題上,就算他向你低頭、你也高興不起來,非但不會開心,反而會有些害怕,是嗎?”悅知風笑了笑,聲音輕且柔和。
但這話聽在謝觀南耳中卻如同驚雷一般。悅知風像是在他心裡裝進了一個小人,時時刻刻把他想的事情通報了過去,就連他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頭緒的事,悅知風也已經知道並替他歸納出了準確的結論。
謝觀南知道他隻要表現出不喜歡,季熠就會斟酌,如果他表現出明顯的抗拒,季熠可能馬上就讓步,就算是真的到了季熠退讓的極限,謝觀南猜測季熠還是會找到迂回複雜的方式,儘量做得讓他感覺不到,但這樣“妥協”的意義何在?除了證明季熠在乎他的感受,他們的分歧依然存在,如果不是來到了僰道縣,這個事實他還需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明白?
“當然有意義啊。”悅知風說到這裡不禁抬高了一些聲量,“不是我要偏袒自己養大的孩子,但是觀南,你必須要承認,熠兒是十分主動地在不斷向你的世界靠近,他一直很積極想要進入你的領域,在這件事上,他做得比你多,他願意選擇這麼做,就是意義本身,自他成年後我還從沒見過他主動對什麼人、什麼事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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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觀南抿了一下嘴唇,很快意識到自己無從反駁。他是喜歡季熠的,但這份喜歡也僅止於他樂意接受並努力在回應季熠的熱情,他會參與到季熠的生活,但這種參與也僅止於他們在棲霞鎮、西雷山的生活。
事實上謝觀南遠比悅知風更清楚這一點,季熠不止在靠近,而且還在努力改變自己,他在適應謝觀南的喜好和生活方式,無論是作為捕快的謝觀南還是作為普通人的謝觀南。
他們暢想的未來裡,或許有過季熠跟隨他回到京城的謝家,也會有他們倆一起縱情山水間,但從來沒有過謝觀南進入齊王即墨熠的生活。他從來隻想著把季熠帶走,一次也不曾想過要如何處置即墨熠。他太分得清季熠和即墨熠了,所以他在不知不覺中也采取了對自己最為安全和簡單的方式,那就是隻選擇和季熠相處,而刻意去回避和無視即墨熠。
悅知風能到今天才對他說這些話,實在是一個非常寬容的長輩了。
“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責怪你,人與人的交往,本來就不能如同交易一樣過分尋求對等的付出,熠兒所做的一切皆出於他自願,而這也並不能成為你必須對他同等付出的條件。”悅知風依然心平氣和,“我那時對你說的話,目的也是一樣的,你可以對他的付出心安理得地接受,也可以不以同等付出為前提這樣繼續與他相處,隻要你覺得快樂。”
謝觀南低下頭,苦笑了一下,真正多智而近妖的哪裡是季熠,和悅知風相比,不僅是他,就連季熠都隻是普通的聰明了。他以為僰道縣的情況緊迫複雜,並沒有人會對他的事特彆在意,季熠會察覺他的情緒倒也罷了,看來他的一舉一動也從來沒有能逃出悅知風的眼睛。
“他單純是季熠的時候,我覺得他樣樣都好,沒有一處我不喜歡,但當我意識到他是齊王的時候,我又忍不住用特彆高的要求與標準去衡量他的所言所行。”謝觀南知道了自己的不快其實是因為沒有辦法用一個固定的角度去看待季熠,他既不覺得自己的原則有問題,又不滿意季熠的行為尺度,正如悅知風所說,當他都不確定季熠是否做錯了什麼的時候,他自己的立場也是會搖擺的。
這種自我意識的搖擺,讓謝觀南不舒服。
“皇家為天下表率,你以極致標準去要求熠兒,其實算不得什麼吹毛求疵。”悅知風突然定睛看了謝觀南深深一眼,仿佛是想確認什麼似的,“我忽然想起先帝說過的一句話,他說‘聖人出,黃河清。’觀南明白先帝的意思嗎?”
聖人出,黃河清?
黃河從來沒有過清澈的一天,吾輩又怎可用聖人標準去要求旁人?
悅知風先說皇家應該為天下表率,又說先帝不認同以聖人的標準衡量他人,是說謝觀南不應該以極限的標準去要求季熠嗎?
“先帝總說這句話不可讓後代子孫聽到,因為這話父親說得,帝王說不得,而他於自己的孩子而言,永遠不可能隻做一個單純的父親,一個父親對孩子的要求,和一個帝王是不會相同的。”悅知風像是想起了什麼,又盯著謝觀南看了一眼,這次他坦率地說,“我一直想問你,熠兒有沒有同你說過,你的眼睛很像先帝?”
謝觀南搖頭。
“我一見你就覺得順眼,後來想想也是有這層緣故。”悅知風毫不諱言在謝觀南身上看到故人之姿,坦誠得讓人絲毫覺察不出他後麵半句話竟臨時起意突然把話題岔去了彆的地方,“那,觀南覺得,先帝在熠兒和二郎之間,更偏愛的是哪個?”
問他?
謝觀南怔愣了一下,這答案還不夠明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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