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代衙門收糧,糧食進了官倉就不準農民上手了,美其名曰要防止農民在過程中做鬼,所以不準農民將糧食裝在袋中,必須要用木鬥裝著,由衙門中的公人抬送。
然後縣衙裡頭抬糧食的力工動手時就跟手沒力氣似的,抬兩步絆一跤,邊抬邊灑,放到秤上時又怎麼都放不平,時不時生氣的踢上幾腳,就這麼又灑又踢,一鬥糧食在這幾十步路距離內居然能消耗掉小半升。
這些落在地上的糧食掃巴掃巴,全都進了衙門吏員自己的腰包。
而如果把收糧變成收錢,許多操作都難以進行。
徐光啟知道縣衙裡頭肯定不願意收錢,今天縣令之所以跑出去就是為了不自己出麵,讓這些手下小鬼來對付王文龍。
他很好奇王文龍要怎麼辦。
王文龍聽見縣丞和師爺的話笑了笑,直接說:“徐藩台今年正要推廣紅薯,若是緊挨著福州的福清縣都推廣不出去,那藩台大人可是要發火的。”
他頓了一頓,看向兩人,就見兩人的神情已經有些害怕。
“你們要條陳,我回去就向大人討一份,不過那時須是要詳詳細細的把過程寫來,畢竟藩台大人的臉麵在那裡不是?若是肯聽我的勸,這份筆墨還是不動的好,如此縣中火耗上還能多收著些……你們看是要寫不要寫?”
所謂火耗就是朝廷把雜樣銀子融成統一的官方銀錠時出現的損耗,這也是衙門收稅可以中飽私囊的地方,隻不過出息遠沒有直接收糧食那麼多。
範縣丞和福清縣的錢糧師爺兩人都是一愣,接著連忙一起說道:“還請王先生勸大人莫動筆墨,事情也許有轉圜餘地!”
聽王文龍的意思,徐學聚是鐵了心要在福清種紅薯,如果徐學聚不落筆下條陳,他們改收糧為收錢起碼還有操作餘地,而如果福清縣真要和他頂牛,拂了徐學聚的麵子,到時候他下的條陳定然極其嚴苛,收銀子時可能連多餘的火耗都收不到多少。
兩人隻能同時退步,心中哀歎怎麼徐學聚偏偏要在今年推行什麼新作物。
王文龍一笑,起身親自給兩人敬酒。
王文龍在席上就和縣衙約定好張家的土地用銀錢交今年的糧賦,又說好今年收的火耗比例。
幾人走出縣城,張航和他的叔叔連忙一起對王文龍行禮,張航的叔叔更是感激說道:“王老爺仁義,張家沒齒難忘!”
王文龍擺擺手,囑咐張航如果福清縣後續還來刁難,可以到福州府去找他。
回去路上徐光啟、陳經綸和鄧誌謨都為此事感到高興,唯獨王文龍感覺有些不是滋味。
王文龍真不是想幫張航這個大地主的忙,隻是張航手下的土地橫跨兩個村子,如果不幫張航減少稅收,他手下那兩個村子土地上的農民全都沒有辦法種紅薯,明年碰到饑荒真要餓死人。
而悲哀的是,他這一把雖然搬到農民,但真正最大受益者卻是張家,經過明年的災荒,隻怕廣種紅薯的張家又能夠收購更多破產者的土地,福清縣的土地兼並情況肯定更加嚴重。
在馬車上,王文龍一直看著窗外默默不語,他想到了王朝周期率,土地兼並到了此時已經不可能改變,除非改天換地。
想要改天換地,起碼要有一個新的階級崛起,要不然不過也就是明清易變這種一群地主推翻另一群地主的封建王朝循環而已。
他想到了馬哲,想到了自己在政治哲學課上學的那些東西。知道改變大明的周期率,隻有依靠工業革命。
大明可能自己誕生一個工業革命嗎?說實話,即使有自己這麼一個穿越者,王文龍也沒底。
中國本土誕生的最類似於資本主義是大生產方式的東西是清末自貢的鹽井。
自貢原本也隻是天下產鹽地中一個地理位置較好的地方而已,所產出的井鹽比起兩淮海鹽並沒有多大成本優勢。
直到清末太平天國起義,兩淮鹽場全部被太平天國控製,整個清朝都在缺鹽,於是部分放開了民間食鹽流通,在大清龐大市場的刺激下,自貢自發形成了一套資本主義投資生產模式。
百姓通過自貢本地商會間類似銀行的機構借款用於工業大生產,革新技術。
於是漸漸出現了類似於董事會製、采鹽技術研發機構、風險投資、對賭協議、股權市場、期貨等等東西。
活躍的市場使得自貢鹽業的生產效率越來越高,單位成本越來越低。
到後期自貢鹽井能打到上千米深,鹵水通過複雜的竹管係統跨過幾座山運輸下來,到天然氣火井中燒煮,還有配套地層注水溶鹽技術、天然氣開采技術……在本土科技加持下居然把自貢井鹽的成本打到可以和天然曬出來的海鹽相抗衡的程度,完全是一個欣欣向榮的資本主義初期的樣子,而且還是在中國的內陸自發產生的。
但也正是知道這個少見的本土資本主義經濟範例的發生背景才讓王文龍越發感覺沒底。
自貢鹽井的開采曆史已經上千年,卻直到清朝末年才出現了大規模工業化的苗頭。
也就是說如果當時清王朝不是如此虛弱,自貢鹽井根本就沒有發展起來的機會,傳統的鹽業壟斷製度,再把層層的關稅一加,自貢的商業模式直接就會被逼垮。
清王朝能夠維持靠的是外國殖民者樂意留著這麼一個會不斷簽訂不平等條約的腐朽王朝,所以不斷主動給清王朝提供洋槍洋炮,鼓勵清王朝出賣本國權益向外國銀行借款,買武器打擊內亂。
放在其他時代,中原王朝如果虛弱到清末的程度早就天下蜂起了,哪裡有自貢鹽井穩定銷售的市場?
曆史上明末中國有開眼看世界的機會,但是並沒有多少成功的嘗試。
當曆史重來一遍就能夠成功嗎?
王文龍心中實在沒底。
回到書房,王文龍思索良久,由衷想要推這個時代一把。
他又決定寫書。
馬哲對於此時人來說太遙遠也太高深,沒有經過殖民時代和前工業化時代的人也根本沒有辦法理解。更何況那些過於超前的思想寫出來,肯定給自己找麻煩。
思索良久,王文龍攤開稿紙,寫下大大三個字:國富論!
馬哲寫不了,但指導了整個古典經濟學的聖經《國富論》寫出來還是沒問題的。
就如《天演論》一樣,《國富論》隻是冷靜的討論客觀的規律,並沒有涉及什麼朝堂鬥爭,想來似乎比《天演論》都更加安全。
也正因為《國富論》討論的是客觀規律,所以把這部作品抄出來時主體內容都能不變,隻要把一些例子改成此時人可以理解的例子就行。
這種作品顯然並不適合即將發行的《旬報》,王文龍覺得把這書稿寫出來之後寄給袁無涯或許能刊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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