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又問:“前幾日我見了河南上來的幾份折子,如今安陽府的甲骨發掘很有成效,董作賓請求成立一個甲骨學會,以為這是比讓有司負責研究甲骨更好的辦法,沈先生如何看呢?”
“老臣不了解近日時新的考古學。”沈鯉回答。
“不了解?這考古學似是從訓詁學裡發端出來的,先生可是當世研究經義一流的人物呀,如何會不研究?”萬曆皇帝奇怪道。
“老臣於此道確實沒什麼研究,實在羞愧。”沈鯉告罪一聲就低頭喝茶。
沈鯉被稱為一代伊洛真儒,著述頗豐,是萬曆年間一等一的理學家,怎麼可能沒看過訓詁學、考據學的相關內容,董其昌發掘甲骨之時請求東林黨幫忙,當時就有人來走沈鯉的門路,可是沈鯉卻直接拒絕,董其昌做禮物給他送來的甲骨他也不收。
事實上沈鯉在和東林黨人的交流中表示過自己的真實想法:“似這般的考古考據,若研究出與經典相背離的內容,是該堅持經典,還是更改,誰又有那地位去改?若改了,天下讀書人又該篤信何物?”
沈鯉並不是古板的理學家,做學問到他這種程度,自然能夠看出朱熹當年留下的許多內容之中都有錯漏,沈鯉作為理學大家其實自己是不相信理學天然就有超凡地位的。
也可以說沈鯉的腦子很清醒,他知道理,學之所以被推崇,就是因為當今天下需要一種可以奉之為正宗、推之為圭臬的學問去寬正人心。
要不然科舉考試考什麼?朝堂之中的各種鬥爭以何理論為本?
沈鯉自己也不完全相信理學,但是他卻認為不能沒有理學,因為再也找不到一個比理學更加完善、規範的學說。
當然,王文龍的出現完全讓他意外。
王文龍的考據學實在太有攻擊力了,完全顛覆了過去讀書人的學習和研究方式。《尚書古文疏證》作為考據學的開山鼻祖,其思想內核深挖之後形成的學派完全是可以替代理學的。
但是在沈鯉看來,王文龍以及追捧他的考據學者考古學家的興起,卻完全是一件壞事。
他知道選擇理學作為科舉的基礎理論並不是因為理學好到了什麼程度,而是因為理學的地位可以適應這樣的工作。
理學的崇高地位是曆代讀書人花費幾百年才造就出來的,其中甚至包括了許多巧合和僥幸的因素。
既然如今已經有了理學這樣好用的工具,作為頂層學者和大明此時的掌舵人之一,沈鯉堅信小車不倒隻管推,很反對對於此時的學術界發起冒然的衝擊。
沒有幾百年的積累,現在再提出一種新學問,哪怕再是正確先進也不可能達到理學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新學說的出現,必然使得天下大亂。
他覺得這才是“理學倒了,天下綱常就斷了”的真正意思。
萬曆皇帝和沈鯉之間的談話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最後皇帝問道:“請先生試論王建陽其人。此人如今在民間聲名頗盛,朕想升他個閒官以為嘉獎鼓勵,也顯愛民之心,先生認為如何?”
沈鯉仔細思考回答說道:“若以人才而論,此人絕對堪稱本朝一朵奇葩,他之學問嚴謹有方,勝過而今世所稱道的泰州諸生、李卓吾之輩甚多。若論小說、史論等也是第一流的,其文辭雖不甚瑰麗,然而說論理井然、眼界廣博,恐怕當今世上無出其右者。然而說起其為政以及考據之學說,臣並不讚同。”
沈鯉評斷:“聖上拔擢他一個閒職可也,但若是將之作為詞士近臣,恐怕此人論斷太過,會給聖上招來非議。”
萬曆皇帝聞言思索,然後點點頭。
福州府,正在請假之中的王文龍帶著李國仙回到家,突然就收到通知,他升官了,還是個京官——文華殿中書舍人,從七品。
命令送到王文龍手裡時就是一張聖旨,也沒有彆人的書信沒頭沒尾的,王文龍一時搞不清楚情況,於是拿著自己的任命跑去找徐學聚詢問。
中書舍人這個官屬於內閣的中書科,本職工作是掌書寫誥敕、製詔等等,大概是一個抄寫員或秘書室職員的工作。
此官在明初是由國子監生充任的,當時還是一條國子監生學習官場規矩的好路子,做了幾年就會外放到其他職位。但是隨著明朝製度的改革,寫旨的工作漸漸被閣老以及司禮監所掌握,中書舍人能做的事情就很少了。這實在不是個有前途的職位,所以國子監製度漸漸衰弱改以科舉製度取士之後,中書舍人這官兒居然沒有進士願意來乾。
到了此時,中書舍人已成為京官之中少數可以以蔭生、貢監補授的職位,如果沒有考中舉人以上的功名,又想要乾到七品文官,幾乎隻有這條路。
這官兒甚至能買,富家子弟一無所能,但是可以先捐一個監生,然後再捐資得一中書舍人,如果使錢多的話,於名頭之前還能再加一卿銜,儼然成為高官顯爵。
當然,由於中書舍人能管的事兒實在太少,上麵對接的單位是閣老,下麵對接的單位是六部,總不能跟閣老、尚書伸手要錢,所以這個官兒基本沒有撈錢機會。
花重金買到這個官職在經濟上肯定是虧的。
王文龍認識的中書舍人還真有兩個,一個是此時還留在福州搞火器發明的趙士楨。另外還有一個原曆史上未來的中書舍人,獄吏出身的“東林智囊”汪文言。
不過這倆後來的下場都不是多好,王文龍也對這官職感覺有點沒底。
徐學聚卻是笑著說道:“建陽無需擔心,這官位彆人是求也求不來的,莫以為花錢就能買來,國朝隻有貢監的製度,卻沒有明麵上花錢買官的規矩。那些富家子弟想當中書舍人說是買官,其實乃是花錢請大臣推舉,而且便是尚書侍郎都沒有這樣的臉麵,往往要閣老親自推薦才可以,在京城時我也聽人說過其中的玄妙,一套路子跑下來所費隻怕要上萬兩了。”
“上萬兩……”王文龍突然感覺汪文言這家夥真是有錢。
徐學聚點頭:“你這任命隻有聖旨而沒有什麼人來書交代,說明這定然不是哪個黨派為你爭取的,多半是聖上提舉你的意思。”
“然而聖上也不來給你寫信,便說明他不想將你捧做一個詞臣,隻是想借助推舉你向一些人群表達善意。”
徐學聚笑道:“你自安心去做官,也不需刻意跑動,你這官職來的如此乾淨,十分難得,到京中可以不給人使錢,彆留下話柄。”
王文龍點頭,彆人的中書舍人大都是捐錢捐出來的,他這個官兒自己絲毫沒有跑動,真的是被皇帝提拔的,這絕對是獨一檔了,給人送錢還會破壞了自己的名聲。
兩人又談了幾句,徐學聚建議說道:“反正聖旨之中也沒有催促你去就職的言語,如今李二姐剛有了身孕,建陽不如等她安胎之後再動身北上。”
“我也是這個意思。”
前兩天回到福州李國仙就開始乾嘔,又說腰疼,王文龍看出不對,忙問她這幾個月月事有沒有推遲,聽說果然不規律後忙又找來醫生一查,經過幾個帶下醫的問診,基本能確定李國仙懷孕了。
反正中書舍人這個官也沒有具體的工作要乾,比國子助教還清閒,富家子弟買官之後也是常年請假,在家該乾啥乾啥,王文龍晚幾天去也沒人在意。
這年代的醫療水平實在不讓人安心,王文龍決定在家多陪陪李國仙,等她保胎之後自己再北上。(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