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沈鯉在政治上有不少的對手,但是當世人對於沈鯉的評價卻是出奇的一致,就連沈一貫也不能不承認沈鯉的清節世所罕見。
沈鯉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曆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萬曆還在東宮時沈鯉就是他的講官,被稱為“三代帝王師”。即使沒有東林黨大佬的身份沈鯉的權位也是世上獨一檔的。
此時沈鯉正在自己位於灰廠旁邊,即後世府右街一帶的家中,看著老家寫來的書信。
老家的歸德府位於黃河下遊,經常因黃河決口泛濫,致使民不聊生,鄉間父老請求沈鯉幫他們向朝廷申請修築水利。
思索良久,沈鯉卻沒有將這封信的內容上報給萬曆皇帝的打算,他不想被人說自己利用閣老的位置為家鄉謀利。
他叫來妻子磨墨,然後動筆寫信,沈鯉的老妻也是認字的,看到沈鯉所寫的文字內容,老妻一下就著急了:“相公要以咱們家財修堤?這……這可不成呀,若是喪儘家財,咱們女兒又當如何自處呢?”
沈鯉頭也不抬的回答道:“她已嫁與官宦人家,吃喝不愁,子嗣盈門,有何不能自處之處?”
“可……這畢竟是咱們自家的錢財,全拿去為彆人修恁般長一道大堤,沒有這樣的道理呀……”
“我沒有親生兒子,女兒又嫁人了,留下這許多錢財,無非也是被自家親戚給瓜分,還不如為歸德府的父老做些事情,”沈鯉一邊寫字一邊說道,“此事我已下定決心,你可以通知女兒,錢財分筆的用出去,我會派人回家鄉監督。”
沈鯉的妻子氣的直翻白眼,再三勸說無果,氣匆匆丟下墨條就走了出去,沈鯉自顧自寫完書信,午飯時間到了,家人卻沒來叫他用飯。
沈鯉皺眉,知道肯定是自己那老妻又在作妖,但他也不敢去管,彆說像此時其他老爺一樣打老婆了,就是多說兩句,他那妻子也會尋死覓活。
若是將事情鬨出去,丟的還是他這閣老的臉麵。
沈鯉歎口氣,自己拿著個信封到廚下去討漿糊。
沈鯉在公事上極受尊重,但是家庭卻不好,倒不是隻因為他沒有兒子,而是他的妻子和女兒都很奇葩。
沈鯉一生隻有一個妻室,兩人隻生有一個女兒,沈鯉已接近古稀之齡,但外界傳說他的妻子仍然在暗中給他調劑血藥,防止沈鯉會到外邊留有子嗣。
沈鯉在老家收有一個繼子傳承香火,他的繼子是個很老實的人,沒什麼文才,但是身體健康、性格樸實,這兩年卻莫名其妙就“懵不識人”,鄉裡也一直傳聞是因為沈鯉的女兒妒忌,偷偷給沈鯉的繼子下毒所致。
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些事沈鯉看在眼裡,心中明白,但是卻沒辦法改變。
他一輩子在公事上極有分斷,但是在家事之上卻被妻子女兒吃的死死的。
他把家產全部捐出去為家鄉修堤,既是出於想要幫助桑梓的本心,其實也是沈鯉的一種報複。
沈鯉剛剛寫完家書,宮中便傳來旨意,要他進宮麵聖,沈鯉連忙穿上官服坐轎出門。
跟著太監低頭走入文華殿,沈鯉對禦座方向行了一禮,萬曆皇帝連忙道:“免跪,與先生賜座。我聽說先生的家鄉遭遇水災,不知先生的家人可都還好?”
“謝聖上關心,我家人都還無礙。”沈鯉聽到萬曆的詢問,心中感覺十分溫暖,萬曆八歲時沈鯉就開始教他讀書了,手板都打了他幾年,沈鯉是看著萬曆長大的,兩人的師徒感情很深。
萬曆皇帝跟沈鯉閒聊幾句,很快進入今日召他而來的正題,他笑著問道:“沈先生,你看過建陽的書嗎?”
沈鯉反問:“聖上可是看重此人?恕老臣直言,王建陽此人極受追捧也極受非議,其行為雖不至與李卓吾一般偏激,但是其名聲卻也相差仿佛。天子為政應當中正平和,便是為學傾向也該如此,即使聖上賞識王建陽學問,以天家身份也不當太過推崇此人。”
萬曆皇帝一笑:“於學問上的道理,先生每自有看法,我是從來不乾涉的,朕也無意去推崇什麼學術家。我此次召先生前來,專是為了聽先生對於王建陽的看法,此人之書籍近日在西洋流傳頗光,海外之人士甚至以為他可比文聖。”
海澄縣丞王時和年初考察完呂宋回到福建,通過梁永向萬曆報告了王文龍在呂宋所受到的追捧,萬曆覺得既驚訝又好奇。
“王建陽之書我都讀過。”沈鯉回答。
“先生以為他的思想如何?”萬曆皇帝問。
沈鯉思索一陣,斟酌著道:“此人著述頗多,若問評價,倒要分看什麼作品。”
“請先生論之,”萬曆皇帝又轉頭吩咐太監,“與先生看茶。”
“謝聖上,”沈鯉說,“此人的文彩極佳,他與東林書院寫的那幾句對聯與《儒林外史》等作都可稱絕妙,至少是高士之品。他於小說一道建樹也頗多,諸多時事雜文和《療屙錄》等作,洞悉世情,文筆磊落跳脫,當下流行的所謂性靈派中,其文采可謂是獨一檔的了。《尚書古文疏證》《文字斷代學講義》《國富論》《葡萄牙國史》,在雜書之中,也是超絕一類,足以傲視群雄。”
“先生每似乎對他近日所做《中華文明入台史》頗不以為然?”萬曆皇帝故意將問題指向東林黨人和開海派的矛盾。
“稱不上不以為然,隻是理念不同,”沈鯉說道,“私心而言,臣下對他《民族論》《入台史》之中所鼓吹的開拓主張並不認同。”
“治大國如烹小鮮,如今時政並不好太過激烈的翻動,此人太過想當然,推崇的開拓手段十分激進,若當真實行,一個不慎便將留下極大禍患。但《民族論》此書除開後麵開拓的內容,前半部卻是十分值得一看的,論理精當,能廣發人之思維。”
萬曆皇帝問:“自從《葡萄牙國史》《民族國家論》等書出版之後,我聽聞近兩年於南方已出現一派所謂民黨,跟隨著鼓吹那民族主義,先生黨中人物如何看王建陽所提出的民族主義?”
沈鯉喝了一口茶水,先回答說道:“君子不黨,老臣並沒有什麼黨派,若是問老臣之所想,臣以為民族主義不可行。”對此萬曆隻是笑笑。
沈鯉解釋說道:“如今鼓吹民族主義者往往是為自己謀私利,以這理由縱船入海,說什麼為漢人開拓,然其行為與倭寇海盜無異,若是叫著一聲為漢人開拓便可以不拿船引而泛海,今後有人持此論擅啟邊釁,又該當如何?近幾年本有一群嚴守華夷之辯的文人,為了吹捧我國民氣以得百姓支持,鼓吹一切中原以外事物皆為可笑。此等人物自是迂腐,然而因其所傳內容荒誕不經故而為禍擅不甚深。如今之民族主義者所行有本,即便受法辦依舊言之鑿鑿,以為行為無錯,這豈非是俠以武犯禁?”
沈鯉又道:“民族主義者以為這大明乃是漢人之大明,為了所謂漢人利益,竟以為乾犯國法也無所謂。然而此論之中隻講漢人利益,放公卿士大夫於何地?又放貴胄宗室於何地?”
萬曆皇帝聞言細細思索,越想越覺得沈鯉所說的切中要害。
民族主義在大明碰上的根本問題其實是會和皇權以及士大夫的利益相衝撞。
就比如一大批小商人秉持著民主主義理論出海,但他們其實並沒有船引,大多數的出海方式都是走私。
對於民族主義者來說,走私能夠擴大市場,似乎是好事。
但法律是統治集團製定的,這些不受朝廷控製的走私損害的是統治集團的利益。
在皇權利益和民族主義相衝突的時候,民族主義對於當今大明的上層階級並不是好東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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