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從這三言兩語中,季老太爺也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他稀疏泛白的眉毛一抬,厲聲製止了這兩人:“夠了,都給我閉嘴。凡是參與了此事的人,全給我去跪祠堂,我沒讓你們起,誰起了,就給我滾出季家。萬氏,你留下。”
四叔公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討好地笑道:“大哥,我就不用了吧?”
他都一把年紀了,再被罰跪祠堂,丟死人了。
季老太爺不說話,隻是用一雙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凶狠地瞪著他。
四叔公從小就怕這個嚴厲的堂兄,被他這麼一瞪,頓時萎了,舉手讓步:“我去,我去……”
刹那間,院子裡人走了個精光,隻餘萬氏母子和傅芷璿三人。
季老太爺看了一眼從頭到尾氣定神閒的傅芷璿,揮手道:“外麵風大,你和美瑜先進去休息一會兒,我與你們母親有話要說。”
季老太爺在季家素來積威甚重,被他叫住,單獨談話,萬氏心裡七上八下,不安極了。
“伯父,是侄媳錯了。”萬氏一張臉紅得幾欲滴血,緊張地抓住衣擺低聲道。
季老太爺雙手交握在拐杖上,愁眉不展:“萬氏,傅氏是你的兒媳婦,你要打要罵,要休要賣,我這個糟老頭子也管不著。”
萬氏聽了,心裡舒了口氣,揚起笑,尷尬地解釋道:“伯父,沒有的事,沒有的事。”
季老太爺沒理會她的狡辯,繼續道:“萬氏,做人得講良心。文明出征七年未歸,傅氏在家恪守婦道,侍奉你,照顧美瑜,把一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你們的日子也跟著蒸蒸日上。她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若實在看不上她,等文明回來,去官府辦了和離,把她的嫁妝還給她,此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也算是好聚好散。何苦要逼得她走投無路?”
百善孝為先,若傅芷璿以“不孝”的名義休了,她的名聲就毀了,以後誰還願意娶她。
萬氏被他說得羞憤不已,梗著脖子不說話。
季老太爺見她這樣子就知道自己的話她沒聽進去。
罷了,兩家上上輩就已分家,能說的他都說了,隻盼文明回來能比他這糊塗的娘明事理一些,好好待傅氏。
“行了,你也去祠堂吧。”季老太爺一揮手。
萬氏默不吭聲地走了。
季老太爺瞥了一眼站在堂屋裡的傅芷璿姑嫂,招了一下手:“過來。”
“伯祖父,我……我能去看看我娘嗎?”季美瑜絞著手指,圓圓的小臉一片蒼白,眼眶裡還有淚。
季老太爺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歎了口氣:“你是個好孩子,去吧。”
季美瑜不敢看傅芷璿的眼,匆匆往祠堂跑去。
她一走,傅芷璿立即給季老太爺福了福身:“多謝伯祖父。”
季老太爺搖頭歎息:“是季家對不住你,你放心,以後今天這樣的事絕不會再發生了。”
這一點傅芷璿倒是相信。她看著季老太爺隱隱滲著汗跡的額頭,拿起一個草墊鋪在石凳上,輕聲道:“伯祖父辛苦了,坐下歇會兒吧。”
季老太爺年紀大了,接到消息就匆匆忙忙往回趕,回來後又狠揍了兒子一頓,這會兒還真有些吃不消。
他坐到石凳上,喘了會兒氣,等呼吸平穩下來,又安慰傅芷璿說:“委屈你了,等文明回來就好了。”
又一個認為季文明回來就能讓她過上好日子的長輩,隻能說,季文明以往給長輩們的印象太好。
傅芷璿不好多說,隻能在一旁默笑不語。
季老太爺心裡的火氣還沒散去,他揮揮手,對傅芷璿說:“你先回去吧,這件事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多謝伯祖父。”傅芷璿感激地給他行了一禮,緩緩出了季家老宅。
一出宅子小嵐就氣喘籲籲地迎了上來:“少夫人沒事吧?老太爺可趕上了?”
傅芷璿摸了摸她汗濕的頭大,眼中一片柔軟:“沒事,你辛苦了,咱們快回去換身衣服吧,免得著涼了。”
聞言,小嵐臉上綻放出開心的笑容。她再也撐不住,扶著牆壁往地上一滑,坐在地上,擺手道:“讓我歇一會。”
傅芷璿看她實在累得不輕,這樣坐在地上恐怕會生病,忙道:“你等一下,我去雇一輛車。”
等上了馬車,又喝了些水,小嵐終於緩過勁兒來,這才注意到街道上鑼鼓聲震天,還有鞭炮聲在前方響個不停。
“這是有人迎親嗎?”小嵐好奇地掀開簾子往外一看,但卻沒看見騎著高頭大馬,喜氣洋洋的新郎,反而見到一隊整齊的官差。
她不解地喃喃自語:“官爺們巡街,什麼時候也流行放鞭炮了?”
傅芷璿知道她誤會了,笑著解釋道:“不是巡街,這是去給人報喜呢。”
巧的是,前方這隊官差去報喜的方向跟他們一致,傅芷璿一行就坐在馬車裡,跟在他們後麵聽了一路的炮響。
因為前方堵了不少看熱鬨的百姓,馬車行駛的速度極慢,車夫空閒下來,聽到車裡兩人的話,豔羨的插了一句嘴道:“這是到張老爺家呢,據說張老爺前陣子捐了三百石糧,皇上封了他一個官做。”
傅芷璿發現,有這種想法的絕不止車夫一人。
街道上圍觀的百姓看向官差們的眼神都帶著羨慕,車外有幾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更是旁若無人的討論,埋怨家裡的老頭子上回捐的銀子太少了,下次一定要多捐點。
這範大人的手段倒是高明。他這麼大張旗鼓地一宣揚,要不了一天上次捐糧捐銀多的人受到了朝廷的重賞的消息就會傳遍全城,不出意外,城裡城外很快就會刮起一股募捐施粥風潮。
傅芷璿的老本在上一輪募捐中已經掏光,這一輪不知有多少大戶參與,她爭不過這些人,她也沒有必要再爭了。
不過她倒是可以借這輪東風,鞏固一下自己的好名聲。
傅芷璿心裡有了主意,半道又讓車夫拐去了客棧,跟嚴掌櫃商量了一下明日去城外施粥的事。
日施一千碗粥,這數量可不小,光傅芷璿和小嵐兩人肯定忙不過來,但客棧這邊嚴掌櫃肯定走不開,隻能讓馮六去幫忙了。
隨後,幾人又去借了煮粥的大鍋,盛粥的大木桶,還有炭火,湊齊這些,主仆兩人才匆匆趕回家。
今晚的季家格外安靜,院子裡黑漆漆的一片,隻有堂屋裡有一點點豆苗大的燈火在躍動。
聽到開門聲,正雙手抱膝,頭磕在桌子上發呆的季美瑜立即提著裙子跑了出來,眼巴巴地看著傅芷璿:“嫂子,你終於回來了。”
傅芷璿看著她,心情複雜到了極點,今天季美瑜不遺餘力的維護她,她很感動,可一想到她前世的背叛,心裡又堵得慌。
季美瑜完全沒察覺到她複雜的心思,跟往常一樣,雙手親昵地抱著傅芷璿的胳膊,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依戀地說:“嫂子,你去哪兒了,下次帶上我好不好,我一個人害怕。”
莫非萬氏還沒回來?傅芷璿心裡猜測,麵上沒表現出來,隻是含笑應道:“好。時候不早了,快去休息吧,我明日要到城外施粥,你若能起來,就跟我一起去吧。”
季美瑜見她問都不問自己母親一聲,急了,連忙拽著她的袖子說:“嫂子,娘……娘她還跪在祠堂呢,你去求求伯祖父好不好?”
傅芷璿有些軟化的心再度冷了下來,哪怕季美瑜心裡有她這個嫂子,但當她跟萬氏,跟季文明對立的時候呢?季美瑜會向著哪邊還用問嗎?
季美瑜察覺到她眼底的冷意,往後趔趄一步,委屈地解釋道:“嫂子,娘也是被二嬸連累的。都怪二嬸,咱們家的事,她老要插一腳。你也知道二嬸那人,潑辣又難纏,娘也是沒辦法……”
“我明白。”傅芷璿溫柔地打斷了她的話,“隻是美瑜,伯祖父把所有人都罰了,我單單替娘求情,其他人怎麼辦?季四嫂子家,言弟他們也都去求伯祖父,到時候伯祖父這一族之長威嚴掃地,誰還聽他的?家有家規,國有國法,伯祖父年紀那麼大了,咱們就不要為難他了,你說是不是?”
“可是娘怎麼辦?”季美瑜水頭喪氣地問。
傅芷璿摸了摸她的頭,讓小嵐去拿了一床被子,又去廚房裡拿了幾個饅頭和鹹菜,放在籃子,遞給季美瑜:“你擔心娘,就去看看娘吧,順便給娘送點東西去,讓馬叔送你。”
季美瑜覺得今天的嫂子似乎有哪兒不同了,但又說不出具體是哪點,她隻能懨懨地帶著東西去了祠堂。
祠堂雖然經過了修葺,但到底有一麵是敞開的,四周也難免有些空隙,刺骨的寒風逮著空子就往裡鑽,凍得人嘴唇發青,瑟瑟發抖。
季美瑜跑進去心疼地把被子裹在了萬氏身上,又拿出變冷的饅頭塞給她:“娘,你吃點。”
五六個時辰沒進食了,萬氏又冷又餓,也顧不得這饅頭硬得跟石頭一樣,抓起來,咬了一口。
硬邦邦的饅頭差點磕掉她的門牙,萬氏再也忍不住,抱著淚珠滾個不停的季美瑜失聲痛哭起來。
季美瑜心疼極了:“娘,娘,你彆哭,我這就去求伯祖父。”
旁邊的顏氏聽了,譏誚地說:“沒用的,我家言兒已經在他祖父屋外跪了兩個時辰了。”
親孫子下跪求情都沒能讓他鬆口,其他人去更沒用。
季四嫂子瞥了顏氏一眼,嫌惡地哼了一聲,扭頭對季美瑜說:“有句話叫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去求你嫂子,她現在可是正四品的誥命夫人,季家身份地位最高的人,她說的話,老太爺聽得進去。”
這用心還真是險惡,明著是叫季美瑜去請傅芷璿幫忙求情,實際上是暗示季美瑜求傅芷璿以勢壓人。但季老太爺此舉可是替她出氣,她若真以勢壓人,豈不是打季老太爺的臉。
可惜季美瑜的單純不是裝的,她完全沒參透季四嫂子的意思,眨著一雙無辜的淚眼說:“可是,可是嫂子說不能讓伯祖父為難。”
季四嫂子氣結,萬氏那麼狡猾的人怎麼會生出這麼蠢的丫頭。
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偌大的祠堂終於安靜下來,隻有季美瑜低低的抽泣聲。
萬氏伸手輕拍著女兒背,安慰她:“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來看娘。”
“不要,女兒要在這裡陪娘。”季美瑜說什麼也不肯走。
誰知天公不作美,後半夜又下起了小雨,呼呼的北風攜著濕氣
結果第二天,等季老太爺鬆口,放她們回家的時候,不止萬氏,就連季美瑜也感染了風寒,母女二人躺在床上高燒不止。
如意嚇得六神無主,連忙跑出去找傅芷璿,尋到客棧才發現傅芷璿竟然出城施粥去了,她連忙掉頭,又急急忙忙地往城外去。
***
城外,難民營差不多快完工了,甚至有不少無家可歸的流民已經住了進去。
以往隻有朝廷每日定時施粥,每天隻有一餐。這大冬天的,天氣冷,粥又稀得看得見碗底,一碗粥完全沒辦法飽腹,為了節省體力,除非必要,大家都窩在低矮的棚屋裡,擠在一起取暖。
不過今天的情況有所改變,因為除了朝廷的定時施粥,還出現了好幾戶施粥的善人。
難民營中的流民大喜過望,早早地就拿著碗排起了長隊。
傅芷璿和小嵐,又叫上了馮六和馬叔來幫忙,四個人從一大早就開始忙,終於在中午時把粥熬好了。
“少夫人,接下來有馬叔和馮六就夠了,你看你出了一身的汗,休息一會兒。”小嵐端了一杯熱水遞給傅芷璿。
忙活了一上午,傅芷璿也確實累得不輕,她接過水,仰頭喝下去,嗓子舒服了不少。
“少夫人,你的左邊臉上有煙灰,眼眶下方,往左……哎,我幫你擦吧。”
小嵐剛抬起手,突然聽到左側的窩棚裡傳來一道尖銳的驚呼:“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
傅芷璿聽了,蹭地起身,拔腿跑了過去。
那窩棚就在他們的粥鋪左側,正好位於整個難民營的邊緣。
傅芷璿是第一個趕過去的,她一把掀開破布做的簾子,赫然看到窩棚裡一個身材矮小,皮膚乾癟的婦人懸在梁上,雙眼泛白,一副沒有了生氣的模樣。
旁邊的地上,一個包著粗布頭巾的老嫗癱坐在地,瑟縮發抖。
傅芷璿連忙跑過去一把抱住婦人的腳往上托,不過因為這房子比較低矮,婦人的頭頂幾乎碰到房頂了,很難把她放下來,傅芷璿連忙衝那老嫗喊道:“快點,把繩子剪斷。”
那老嫗不住地搖頭,害怕地往後縮:“她……她已經死了,死了……”
傅芷璿氣結,突然,上方出現一隻修長帶著舊傷痕的手用力一扯,繩子斷成了兩截。
這得多大的力氣啊,傅芷璿驚得嘴都合不攏。
這不是驚歎的時候,她很快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把那婦人平放到地上,鬆開她的外衣,手按在她左邊的胸口處,不停地按壓。
老嫗看著婦人慘白的臉色,又縮了縮脖子,不停地說:“死了,死了,她已經死了,你不要按了。”
傅芷璿不理會她,手上的動作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似乎都麻木了一般,突然聽到人群中傳來一道抽氣聲:“醒了,醒了……”
她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視線上移,正好看到婦人輕輕煽動的睫毛。
恰在這時,又有一人喊道:“大夫來了。”
傅芷璿連忙起身讓位,誰知蹲了太久,她的腿腳發麻,一時站不穩,竟外旁邊的柱子倒去,就在她以為自己必會摔個狗啃屎時,卻被一隻帶傷疤的手扶住了。
傅芷璿連忙趁機抓住柱子站穩,然後扭頭對來人,正欲道謝,突然,那人問了一句:“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聽到這道聲音,傅芷璿如遭電殛,猛地抬頭,目光呆滯地看著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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