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37年7月29日到8月8日這短短的十天,北平已經無人守衛,日本人尚未進城,北平處在權力的真空狀態,猶如一把利劍懸在頭頂,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掉下來。為了安撫民心,張自忠署名的安民告示四處張貼,可是這樣反而給人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老百姓的心慌一點也沒有減少,雖然表麵上照舊生活起居,隻是不複從前的歡快輕鬆,夏日裡時時敞開的門窗此時宣布緊閉了。北平人對於即將到來的命運怕是怕的,但心裡嘀咕著隻要自己躲著日本人也就完了,日本人來無非是想搶點東西,吃飽了拿足了,也就太平了。往長了說半年,往短了說一個月,北平城還是那個北平城。
暑假仍未結束,周曦沐和白蒔芳這對新婚夫婦也無特彆的事可做,也沒有心思做,有時候他們上街,白蒔芳並未穿著彰顯其新娘身份的紅色旗袍,還是選了藏藍色的棉布旗袍,周曦沐穿灰色西裝,似乎這樣的裝扮才更能襯托他們的心境,而那鮮豔的紅色看起來實在有些紮眼,白蒔芳把旗袍疊起來放在了衣箱的深處,她並不知道,之後她再也沒有穿上過這件旗袍。
8月8日這一天到來了,從早上起來就陰沉沉的,這一天是立秋。北平的老百姓日子過得一向是講究的,不論窮富,都應時應晌地度過每一個節日、節氣,立秋是“貼秋膘”的日子,家家戶戶都提了一塊豬牛羊肉回家,或爆炒、或涮烤,喝點小酒,在微涼的秋風中迎接秋天的到來,這本該是愜意而自在的,但前提是在太平日子裡。
這天上午周曦沐和白蒔芳出門買菜,結婚典禮到現在,兩人一直住在曾澗峽和阮媛的家裡,阮媛說現在局勢不穩,大家在一起也有些照應。這十日大家心緒不寧,都有些食不知味,白蒔芳想趁著立秋這天好好做頓飯,表達一下對曾教授夫婦的感激之情。上午兩人就出門了,去市場買做午飯的材料,兩人買好東西往回走,卻發現大街上貼滿了“大日本軍入城司令”的布告,宣稱日本軍隊來此是為了給北平“維持治安”,十二點整開始入城。
周曦沐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然而還是抑製不住心中那份憤慨,在中國的土地上,何須他日本人來維持治安?簡直是笑話!白蒔芳看著周曦沐攥緊的拳頭,牽住了他的手。周曦沐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手表,十一點半了。
“日本人就要入城了,我們得趕快回去了。”
街上的黃包車消失無影蹤,周曦沐和白蒔芳隻得步行回家,天空下起了蒙蒙細雨,天色陰沉得很,快走到永定門的時候就聽到隆隆的響聲,這響聲令人膽戰心驚,好似許多炸彈一起爆炸的聲音,整個北平城都在震動,街上還有一些來不及歸家的遊民,臉上全部寫著驚恐。倉皇中白蒔芳被路麵絆到險些摔倒,被周曦沐一把扶住,周曦沐緊緊摟住白蒔芳的肩膀,安撫著她的驚懼。
“彆怕,有我呢。”
8月8日進入的日軍是河邊旅團,約三千人,他們神采飛揚地排著隊伍浩浩蕩蕩從廣安門、永定門、朝陽門進入了北平城,最終在天安門前集合,日軍的這次進城命令北平全城戒嚴四小時,進城後分彆駐紮在天壇、旃檀寺、鐵獅子胡同的綏靖公署等處。日本軍隊以征服者的姿態走在北平的土地上,他們的身後跟著滾動起來地動山搖的重型坦克,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周曦沐和白蒔芳沒想到他們能親眼目睹這一切,他們眼睜睜看著這些趾高氣昂、誌得意滿的日本人,看著他們肩上扛著的槍,看著他們身後似乎可以摧毀一切的坦克接連從城門洞進來,一個接一個,這麼多人,這麼多槍,似乎永遠也到不了頭一樣。
北平的城牆自然早已失去了防禦工事的效用,但在老百姓心目中,城牆作為北平城邊界線的文化符號一直根深蒂固地紮根在心中,看著全副武裝的日本人一列列穿過城門洞,所有的北平人的僥幸心理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北平所有的人不論高低貴賤,此刻都隻剩下一個身份——亡國奴。
周曦沐和白蒔芳火速回到曾教授家中,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們夫妻倆,卻看到了曾教授在給阮媛喂湯藥。
“阮姐,你這是怎麼了?”
“蒔芳,我肺病是老毛病了,前幾天有點加重了,就讓老曾給我抓了幾副藥。你們兩個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啊?”
“日本人剛剛進了城,北平淪陷了。”周曦沐把手中提著的豬肉放在了桌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後的日子恐怕是不好過了。”曾澗峽把一勺湯藥喂到阮媛的嘴邊,卻沒想到阮媛突然劇烈地咳嗽,震灑了勺中的湯藥。
曾澗峽溫柔地拍著阮媛的背,眼中滿滿都是疼惜和擔憂。
“從現在開始,要是沒有彆的事情,就儘量不要到外麵去了。”周曦沐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秋雨,這秋雨似乎是為這愁慘的一天下了一個最為貼切的注腳。
日本人進城以後,北平儼然變成了人間煉獄。驚惶不安的老百姓看到橫衝直撞的日偽坦克和日偽汽車要趕緊避讓,撞死了人隻能認倒黴。茶館酒肆也再不是暢所欲言的場所,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眼線,一不留神就被安上“反日分子”的頭銜而關進大牢。即便是在家中也沒有絕對的安全,日本憲兵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闖入搜查洗劫一番。中國人一直信奉著“與世無爭、莫問國是”的信條,如今災禍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用這個信條保全自己,已是癡心妄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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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中國人來說,北平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可是對於日本人來說,北平卻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功績,是臣服在他們腳下的土地。
之後的幾日周曦沐夫婦和曾澗峽夫婦都儘量閉門不出,坊間傳出許多可怕的傳聞,說日本人如何欺淩百姓的,弄得人人自危,可是曾澗峽卻不得不出門了,因為阮媛的藥喝完了,必須馬上再去配,而且要去離家較遠的同仁堂。
曾澗峽臨走之前拜托周曦沐幫她照顧妻子,說自己去去就回。周曦沐拉住了他。
“曾兄,這跑腿的事兒就交給我吧,你來照顧嫂子。”
曾澗峽感激的話哽在喉嚨裡,隻是把藥單塞進周曦沐的手中,緊緊地握了握周曦沐的手。
病榻上的阮媛支起了身子,邊說邊輕微地咳著
“老曾,還是你去吧,外麵這麼危險……”
一旁的白蒔芳趕快扶她躺下。
“放心吧,阮姐,你這個病耽擱不得,就交給曦沐,他腿腳快,一會兒就回來了,姐夫就留下來照顧你。”
“你們就放心吧,我可是牛津劍道社的高手哦,身手很厲害的!時間緊迫,我快去快回!”
白蒔芳嘴上說著放心,周曦沐走後,她雖然明知道他不會那麼快回來,還是時不時就盯著門口看。
周曦沐走到大街上,一下子就能感覺到街上的肅殺氣氛。
這一天是1937年8月8日。
北平的老百姓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十幾天,北平在權力的真空地帶裡苟延殘喘了十幾天,日本人終於正式占領了這片土地。周曦沐看著日本兵列著隊伍走進北平城的時候,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小兵扛著槍走在後麵,還有一些士兵或推著自行車走在隊伍中,或者慢慢的騎著自行車,皆是頗為得意的神色。北平城的老百姓束手站立,默默看著他們從自己的眼前經過,之後的每一天都變得不可預見,皇城根兒下的平靜日子至此一去不複返了。
七月流火,正是北京最熱的時候,日本士兵也熱的夠嗆,周曦沐隻見他們聚眾坐在一個瓜攤前,直接用手砸開一個個水靈的大西瓜,用手掏處鮮紅的瓜肉吃,鮮紅的汁水順著脖頸流到了前襟,所有的人都喜笑顏開,沉醉在吃瓜的滿足中,是不是發出“呦西呦西”的感歎聲。周曦沐再看一旁的瓜攤老板,隻見他瑟縮在一旁,驚懼地看著這些人扛槍佩刀的日本人,一邊吃著他的瓜,一邊大叫大嚷著他根本不懂的日本話,日本人自然是不會給他錢的,他傷心的也許不隻是眼前被吃的這些瓜,而是之後賣瓜的每一天,也許都會麵臨這樣的境遇。這以後,究竟該怎麼活下去?周曦沐看著瓜攤老板愁慘的麵容,不忍再看,他想去給瓜攤老板一些錢,但他不能去,他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節外生枝。
周曦沐經過朝陽門,遠遠地就聽到一群日本人在大唱慶祝歌曲,周曦沐通曉日語,因此可以聽出他們在唱日本家喻戶曉的《歡呼勝利之歌》,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勝利的興奮和喜悅,他們的臉讓人想起了周曦沐想起了一個人。
因為周曦沐在牛津大學留學時,認識了一個日本同學,名叫木村健一,那時“九一八事變”已經爆發,周曦沐的個性雖不至於見到日本人就惡言相向,但他隻能選擇敬而遠之。然而兩人因為成績優異每每被老師拿來比較,且木村健一屢次向周曦沐示好,周曦沐實在無法,隻能答應他的要求,深談一次。
一日下課後,兩人約在歎息橋下,周曦沐遠遠就看見木村健一早早地等在那裡。
“我事先說明,日本現在正在侵略中國,所以我們沒有辦法做朋友。”
周曦沐本想要速戰速決,所以就用英文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場,誰想到木村健一向周曦沐深深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並且維持著這個姿勢說話。
“對不起!”木村健一大聲喊道,這聲音是如此誠摯,讓周曦沐震驚。
“我知道我的祖國正在侵略你的祖國,但日本軍隊並不能代表日本人民,日本大和民族是勤勞善良、友好謙和的民族。我不想替日本所做的這一切辯駁,但我隻想為我自己說幾句,因為我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之所以留學,就是因為我一直在努力思考國家未來的出路,我覺得日本目前的做法是不對的!日本的發展不能以傷害其他國家為條件,但我的力量太薄弱了,現在的我什麼也改變不了,所以我隻能說一句對不起!”
木村健一的誠懇和坦白讓他完全沒有想到,他尚未想到怎麼回應時,木村健一繼續說道
“周桑,我欣賞你的才學,也欽佩你的為人,十分想跟你成為朋友,不知道你是否能接受我的友誼呢?當然,你如果拒絕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以後也不會再打擾你了。”
周曦沐看著眼前這個青年,他跟自己同齡,在課堂上發表的見解時常跟自己不謀而合,從小在孤單的環境長大,此時又身處異國他鄉,周曦沐十分渴望友情,他也並不想當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者,於是開始了和木村健人的交往。
從此之後兩人時常在一起上課、學習、討論問題,因為周曦沐出色的語言天分,跟著木村健一學了一口流利的日語,他回國之後,因為戰事的原因,兩人失去了音信,然而周曦沐的日語卻留下來了。周曦沐沒想到回國後再聽到日語,而且聽到的竟然是侵略者慶祝勝利的歌聲和喊聲,心中不免覺得十分諷刺和悲涼,木村健一在日本看到日本報紙上的所謂的“捷報頻傳”,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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