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曦沐本就是隨遇而安的個性,雖然前方的戰事並不樂觀,但周曦沐本著當一天和尚就要把這口鐘敲好的心,每天還是兢兢業業地上著他的課,唯一讓他惦記的就是不知道曾澗峽和阮媛不知道現在在何方,日子就這麼走到了十二月初。
有一日周曦沐正在上課,突然看見教室窗外一個人在看著他,刀削斧鑿的臉上有一絲難得的笑意,他不是彆人,正式周曦沐朝思暮想、日夜擔心的曾澗峽。周曦沐顧不上其他,扔下書本,連忙跑下講台,將曾澗峽一把抱住,甚至用力將其抱離了地麵,曾澗峽又氣又笑,但也理解他的激動,也就隨他去了。
“曦沐,趕快把我放下,學生們都看著呢,成何體統!”
曾澗峽說的沒錯,所有的學生都擁到窗戶邊看這一幕“他鄉遇故知”,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教室裡整個亂成一團。周曦沐有太多問題想要問他的老朋友,直接給同學們放了課,同學們歡呼雀躍,很快做鳥獸散了。
“阮媛呢,她怎麼沒和你一起?”
“她在辦公室休息呢,這一路她累壞了。我聽說咱們的宿舍在山上,就想先來學校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結果還真碰上你了!”
“太好了,我們先去吃飯,然後帶你們上山!……不過你可不要期待太高,這邊的夥食……”
“我們這一路上挨餓都餓出經驗來了,有的吃就已經謝天謝地了!我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周曦沐看著曾澗峽確實比往日清瘦了許多,可當他再見阮媛的時候,卻覺得她瘦得格外有些觸目驚心了。阮媛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整個人薄得好像一張紙,臉色擺的透明,嘴唇也全無血色,越發顯得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晶亮有神,而她臉上的笑容依然十分燦爛,跟她的病弱的樣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周曦沐實在想請他們夫妻二人吃點好的,可是衡山不比長沙,學校在遠離衡山縣城的山上,有錢都沒處花,三人隻能在校食堂將就一頓。南嶽分校的食堂八人一桌,人倒是做得滿滿當當,翻到顯著桌上的菜十分寡淡。一個炒素菜裡麵有幾根可憐的肉絲,還有幾個菜是曾澗峽和阮媛見都沒見過的奇奇怪怪的草葉子和草根,唯一讓人想下筷子的就是擺在桌子正中央的四個荷包蛋。周曦沐夾了一個荷包蛋放在阮媛的碗裡,又用筷子把另一個荷包蛋分成兩半,把自己的那一半也放到了阮媛的碗裡。
“今天真是運氣,竟然有荷包蛋吃!按規矩是二人分食一個,你們舟車勞頓,多吃一點,尤其是嫂子,要多補充點營養才行。”
“這怎麼行?你也要吃啊,你和老曾還要教課呢!這些日子不見,你也瘦了許多了,你不知道,我特彆喜歡吃蔬菜,而且這還有米飯,我們吃得飽的。”
一桌子的人都客客氣氣的,大家默契地吃著屬於自己的份額,誰也不會對桌上的肉和蛋多伸一筷子,周曦沐給曾澗峽和阮媛碗裡夾了幾根肉絲,曾澗峽吃了一口,阮媛也剛想放進嘴裡,就被曾澗峽按住了筷子。
“彆吃,這肉是臭的。”
阮媛放下了肉絲,舀起一勺米飯放進口中,剛嚼了沒幾下,就突然停住了,並沒有做聲,而是反複仔細嚼了嚼,然後咽了下去。
周曦沐知道阮媛必定是吃到沙子了,這對南嶽的師生來說是每日吃飯的“必修課”,早已見怪不怪。他們早已不奢求“吃好”,因為有時候“吃飽”已經是奢望了。
“哎,這要是在長沙,我還可以請你們下館子打打牙祭,在這裡就隻能委屈你們吃這個了。”
“委屈什麼呀,這個青菜很好吃啊,比北平的菜吃著還嫩些呢!”阮媛笑道。
周曦沐看到曾澗峽看著妻子心疼憐惜的眼神,他輕輕地拍了拍妻子的背。
“嫂子,你跟我曾大哥這一路走過來,吃了不少苦吧?”
“沒有沒有,我們這一路遊山玩水,去了好多地方,十分驚險刺激,比湯姆索亞曆險記還精彩呢!”
吃完飯,三人談笑著走到了上山的石梯跟前,準備一起回宿舍安頓。
“山上石梯陡峭,我背你上去吧。”曾澗峽彎下腰去。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我實在走不動,你再背我。”說完,阮媛第一個踏上石階。
走到半程,阮媛走不動了,站在原地輕輕喘著,額頭冒出一層薄汗。曾澗峽默默將她背了起來,可能是因為旅途勞累,沒過多久阮媛就在曾澗峽的背上睡著了。曾澗峽和周曦沐都不再說話,兩人默默地踏著陡峭的石階,走到了半山腰的教室宿舍。
“一共是384級台階。”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曾澗峽對周曦沐說。
“這台階我天天上下不知道多少趟了,從來未曾數過,倒是你,第一次就數個清楚,果然是你的作風啊!”
因為文學院此時僅有教師不足三十人,所以教職員宿舍並不十分擁擠,周曦沐在自己住的西北隅19室隔壁的18室安頓了曾澗峽和阮媛。因為事出突然,周曦沐什麼都來不及準備,房間久未住人,落滿灰塵,周曦沐趕緊跟白蒔芳匆忙打掃了房間,還跟宿舍其他老師勻出兩套被褥,才終於讓兩人住了進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許是旅途太過辛勞,阮媛很快就睡下了。曾澗峽就過來找周曦沐說話,白蒔芳知道兩人太久見麵,肯定有說不完的話,便拿出攢了好久的古丈毛尖,用長沙特有的小火缸煮好茶水端到跟前,就去窗前縫補衣裳了。
從曾澗峽的不疾不徐的低沉話語中,周曦沐才得知曾澗峽一路從北平到長沙經曆了如此多的曲折坎坷。
因為阮媛的病,曾澗峽十分擔心她受不了旅途的顛簸,於是把上路的日子一拖再拖,到最後被迫啟程時,已經到了十一月中旬了,而這時候局勢已經跟周曦沐走時完全不同了。所有從北平到長沙的北平師生要經曆的第一道坎兒就是從北平到天津的137公裡鐵路,這可以說是通往自由的生命線,卻麵臨日本兵的嚴密盤查。這短短的路程所經曆的驚心動魄周曦沐和白蒔芳是親身經曆過的,那種深切的戰栗和恐怖至今仍讓人難忘。
為應對盤查,曾澗峽扮做回鄉祭祖的商人,因阮媛身子虛弱,不時咳嗽,期間還被日本兵盤問她是不是得了傳染病,硬是要把阮媛趕下車。曾澗峽趕忙辯解,卻毫無用處,日本兵拉著阮媛的手就要往下拽,卻摸到了阮媛手上的玉鐲。看到日本兵的眼神,阮媛絲毫沒有猶豫,摘下手鐲就遞給了日本兵,日本兵開心地笑了,這才避免了被趕下車的命運。
“那玉鐲是她母親留給她的遺物,雖然她隻字未提,卻黯然神傷了好幾天。我忍不住說,早知道把玉鐲取下就好了。她還笑著開解我,她說還好有玉鐲,我們才能順利到天津。你看,明明最難過的是她,還反過來安慰我。”
到了天津之後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曾澗峽意識到戰火已經蔓延到鐵路沿線,之後的旅程肯定越發凶險,不僅火車隨時都有可能停在路上,即便火車不停,萬一因為阮媛的病再被趕下車,就真的無計可施了,就算一路上都沒有被趕下車,萬一趕上日軍轟炸,後果也是不堪設想。曾澗峽深思熟慮之後決定乘船,雖然船票又少又貴,且旅途更加艱苦,但沿途相對風險比較少。最終曾澗峽幾乎掏空了腰包,花了六七百塊終於買到了兩張二等艙的票去上海,準備從那裡取道香港,再乘火車去長沙。
船上的日子苦不堪言,阮媛嚴重暈船,吃下去的東西很快就吐了出來,後來就索性不吃了,曾澗峽逼著才肯勉強吃一點。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卻發現取道香港已不可行,又幾經周折到了南通。曾澗峽經碼頭的人介紹找到一位船長,他跑的船船主是英國人,這位船長願意把他們安置在一艘駁船裡,但他們絕對不能露麵,而且每人要付10塊旅費。
曾澗峽和阮媛隻能呆在甲板下麵,每日的飯食船長會派人送來,甲板下麵空氣汙濁,但阮媛的身體卻十分需要新鮮空氣,曾澗峽隻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帶著阮媛到甲板上透口氣,凜冽的寒風中兩人緊緊依偎著,各自溫暖的鼻息在空中凝結成白氣,交融在一處。天上繁星點點,照耀著這兩個在江上飄蕩的渺小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