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從聯大帶來的唯一留下舊日痕跡的是一個很小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他把他塞在衣服的口袋裡,想著或許可以有機會記錄一些事件和數據,可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獨處的機會。
背塃的砂丁“兩頭黑”作業,一天最少工作十四個小時,每天淩晨在星星的照耀下上工,在月亮的伴隨下放工,其餘的時間砂丁也是吃住在一起,不光胡承蔭所在的夥房,每個夥房都住了四五十個人,晚上睡覺的時候人擠著人,因為大家都許久不洗澡,身上臭氣熏天,胡承蔭開始的時候還頗不習慣,可時間久了,他自己也成了發出異味的一員,便“久入鮑魚之肆,不聞其臭”了。
最讓胡承蔭難受的,不是砂丁們生活條件的艱苦,而是砂丁們自己對未來生活的無望和得過且過。跟胡承蔭住在一個夥房的砂丁們大多跟胡承蔭的年紀相仿,是十八九歲到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他們中許多人都還沒有成家,每天極端高強度的工作讓他們精神頹廢,叫苦不迭,以為從進廠到退廠,砂丁們是不被允許離開尖子上的,他們休閒生活變得乏善可陳。
晚上夥房早早地就熄了燈,砂丁們沒有旁的營生,隻好自己想辦法解悶。許多砂丁都沉迷賭博,一個碗,一張席,兩顆骰子就可以把許多人聚在一起,因為出不去,許多人也都選擇不領工錢,年底結賬,賭博的時候便拿出賬本記賬,有的人第二天上工的背的大塃都還了前天夜裡欠下的賭賬。胡承蔭理解他們的無助和迷茫,整日不見陽光,過得如行屍走肉一般,賭博也隻是為了尋求一點刺激,乘一時之興,聊以度過無儘的漫漫長夜。每次他們找胡承蔭加入賭局,胡承蔭都拒絕了,時間長了,他們便不再找他了。
深夜裡有人睡不著,大家就讓唱小曲兒來解悶兒。
這是胡承蔭最喜歡的時刻。
砂丁們很喜歡唱一些描寫砂丁生活的礦山小調兒,雖然大家都會唱,因為蘇家旺天生一副好嗓子,會的小曲兒也多,大家都喜歡聽他唱。那些小調兒都朗朗上口,每次他一開口,大家也都跟著輕輕哼唱起來,久而久之,胡承蔭也學會了好些首。
其中一首唱到
可憐可憐真可憐,
可憐莫過走廠人。
下班好似山老鼠,
出洞好像討飯人。
人人都說黃連苦,
更比黃連苦十分。”
個舊礦山陰森森,
處處都是鬼門廳。
來了就彆想回去,
活人掉進私人坑。
另一首唱到
手提汽燈一盞,
肩背好塃兩囊,
手杵哭喪棒子,
耳插汗片亮湯;
欀頭在後督帥,
要想偷閒無方;
窩路最極狹小,
左爬右跪難當;
塃包越背越重,
血汗流齊胸膛!
來到槽門之處,
抬頭始見陽光;
平底慢慢吸氣,
咳嗽儘是泥漿,
窩路好似地獄,
出來好似還陽。
又一首唱到
小小童工十二三,
離開爹娘上礦山。
天天被逼爬窩路,
腰杆累成弓一般。
苦到頭來一身病,
腳跛眼瞎一場空。“
還有一首小調叫《十二杯酒》,砂丁們最喜歡唱
一杯酒,細細想,普天下人是一樣。個個都是父母養,耳目口鼻都相象,會吃東西穿衣裳。二杯酒,細細看,大家不有細分辨,哪裡個個是一樣?你不信來自己看。
三杯酒,從穿看,有的穿呢穿花緞,外套馬褂又長衫。有的穿得很破爛,令人一見就心寒。
四杯酒,從吃看,有的吃肉吃白飯,魚翅燒烤大洋餐。有的吃菜無油鹽,苦蕎玉米幾樣摻。
五杯酒,從住看,有的洋房住得慣,地下還要鋪地毯。有的破爛茅草房,好像豬窩與牛欄。
六杯酒,從走看,有的坐轎坐滑竿,火車頭來好舒展。有的走路無鞋穿,坐車無錢被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