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須臾,院內就響起了清亮的笛音,與塤曲唱和在一起。
景娥心中一喜,靠在牆上更加用心的繼續吹起來。她能明顯的感到院內的笛聲也靠向了自己的位置,一高一低的兩種曲調,隔著一牆,背靠背,交彙混響,和諧無雙。
一曲罷了,柴扉打開,公孫桑走了出來含笑向景娥一禮“我家主上請小娥入內一晤。”
景娥兩頰發熱的走進院內,迎麵就又遇上了那小郎的目光,含笑,含情,手持一管玉笛,立在三步之外。
景娥忽然覺得,這世上似乎沒有比這個小郎更為英俊的人了,整個院落似乎都因他而四壁明光。
而此刻在胡亥眼中,整個世界都因為這個小娥的出現而消失到隻剩一人。葛衣麻裙,腮紅若霞,目光如一池春水,腳下如踏光暈而行。
胡亥握緊玉笛的手指中,中指的指甲都嵌入了手掌肉中,竟然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兩個人就這麼對視著,似乎很久,似乎轉瞬。
公孫桑對皇帝的表現有點兒不可思議,整個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想要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既然喜歡了這個小娥,那就下詔納入宮中就是,何必如此花癡的模樣。而且,這時代有地位的男人根本不會對女人下多大功夫,皇帝是不是有點過了?
他輕咳一聲“這個,主上,還是請小娥入亭內敘談吧。”
胡亥一下清醒了過來,向景娥拱手一揖“對不起,請原諒任襄失態了,請。”
景娥也還了一禮“還請郎君恕景娥不速冒昧之過。”
胡亥笑了“景娥不速,乃任襄所願,進來坐吧。”
兩人走入小亭,在鋪著坐席的地上按主賓方式跪坐,即胡亥正對石橋而坐,景娥則坐在胡亥的側麵客位。公孫桑和另一個甲衛放好了已經送來的楚風菜肴和一壇酒,退出亭橋在柴扉兩側站定。
景娥從壇中舀出酒水注入胡亥麵前的酒碗“郎君請飲。”
胡亥微笑著躬了躬身“景娥為何不共飲?”
景娥臉一紅“這裡本是景娥家中酒肆,郎君為客,景娥侍飲是本分,如何可與客對飲?”
胡亥又笑“任襄可沒有讓景娥侍飲,此院內景娥是任襄的客人,主客對飲,豈不平常?”
他摸摸鼻子,“如果景娥不飲,任襄也不飲。已非初次相見,還是隨意一些好。”
景娥聽胡亥這麼說,隻好也給自己盛了半碗酒,兩手舉過眉一禮,然後放到嘴邊抿了一口。
胡亥也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夾了一箸魚鮮,放在口中嚼著“景娥氏景,昭景曲本是楚國王族,卻又如何在鹹陽為賈呢?”
景娥抿嘴一笑“王族也有嫡支和旁支,景娥之父屬嫡支,此間肆主為景娥族父,屬旁支。族父此支已為商賈數十載,景娥不過是欲觀鹹陽勝景,在此小住。”
“嫡支?”胡亥擺出一副崇敬的樣子,“那我是不是可以說,景娥實際上是個公主?”
景娥撲哧一笑“郎君不要搞怪,我算什麼公主,你見過麻衣公主嗎?自大秦一統天下,故楚三氏已經與王位無關了。景娥這一支尚有田產可為富家翁,景娥已經知足了。”
她想起出門前景曲的話,“郎君上次隻是通名,不知郎君又出自哪一名門?”
“咳,也算名門吧。”胡亥清了清嗓子,“任襄是郎中令嬰的妻弟,現居郎中令府。”
“還真的是名門,公子嬰是公子成蟜之子,其尊父長安君成蟜是始皇帝之弟,公子嬰是實實在在的大秦王族呢。”景娥帶著很認真的神情說著,“郎君既是公子嬰的妻弟,可有在朝中任事?”
“姊婿說我現在年歲太小,讓我好好讀書,再過兩年薦我去任一個謁者。”胡亥做出一副很無聊的樣子回答道。
“那你姊姊不幫你說話嗎?”
“我姊姊?我姊姊在生育姊婿的仲子時,難產亡故了。”
胡亥既然要冒充公子嬰的妻舅,自然是把公子嬰這個二夫人的情況都仔細了解過“景娥要說我現在身處名門中確實不假,但我卻不是出身名門。我父不過是故趙小吏,阿姊是秦攻趙時被掠而獻入大王宮中,先王知姊婿當時夫人離世,把阿姊賜與了姊婿。阿姊故去時我才周歲,一直在趙地隨父母。”
“前數月,姊婿說山東之地不穩,要把我們全家接來鹹陽,吾父年老病弱不願遷居,就讓我一人過來了。”他端起酒碗一飲而儘。
景娥給他注滿酒,心想難怪他不像其他那些食客自高自大的,看不上商賈,原來也是底層小吏人家所出,於是內心的親近感又增加一層。
景娥對自身的楚國王族出身根本不在意,在意也不會住到鹹陽的商賈族父家裡。所以也不會鄙薄任襄的底層小吏出身,反而為他靠上公子嬰這麼個大靠山卻沒有染上暴發戶習氣而覺得很讚賞。公子嬰肯定很在意這個妻舅,不然隨身的家將不會這麼強悍。
想到強悍,她有點猶猶豫豫的,要不要把前日殺人的事情提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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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景娥期期艾艾的,還是想問問那個殺人事件。“前日郎君來此前,是不是從章台街橋路過的?知道那兒殺了人的事兒嗎?”
胡亥看景娥想問又不好直接問的樣子直樂,笑道“你這個鬼機靈的小娥。”
邊說邊伸出手去想刮景娥的鼻子,伸到半截又覺得不太好,收回手在自己的鼻子上摸了摸。景娥噗的掩口又笑了。
胡亥惡狠狠地瞪了景娥一眼“那個殺人的事兒我當然知道,因為就是他們,”他拿手一指在水榭中那幫怕影響皇帝談情說愛而斯斯文文吃飯的甲衛,“就是他們乾的。”
他又一抬手招呼公孫桑“過來過來,給小娥講講那天你們怎麼殺了那幾個閒民。”
胡亥出門前想到過前日的殺人事件會不會景娥已經知道,她畢竟是在市井之中,而市井傳言的速度是很快的。所以在路上就和公孫桑統一了口徑。
公孫桑走入亭內向景娥施了個仆者見客禮,就天花亂墜的說了起來。在他的說法中,那幫閒民先是威脅說要把他們誣陷為六國遺族,這個威脅他們這幫人哪兒在乎。閒民看威脅不起作用,就要上前動手。
“主上根本沒說什麼,隻是我們這些家將中有好幾個其實是郎中軍郎,看不過那幫閒民的嘴臉,見他們有動手的意思就先下手為強了。我們還怕驚了主上,並沒有見血,直接扭斷脖子完事。”公孫桑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說。
景娥聽得臉色發白,扭斷脖子完事……這些武夫還真是不把人命當回事。
“我們也不想給主上惹事,所以幾個兄弟跟著衛尉去了鹹陽縣,把事兒自己擔了下來。也怪那個什麼渭北傻彘,用誣陷彆人是六國遺族來威脅已經不是一次,縣令聽我們弟兄們一說,又詢問了耍百戲的那幫人,就判定那些閒民冒充官府耳目、損害官府形象,死了白死。”公孫桑擦了擦嘴角,結束了口沫橫飛的描述。
胡亥一臉厭惡的看著公孫桑“你這東西能不能斯文一點兒,說話彆噴口水好不好?”暗底下卻在景娥看不到的腰際位置豎起一個大拇指。
公孫桑看到了嘿嘿一樂,又向兩人施禮,轉身走回柴扉邊上繼續站崗。
撒謊的要訣就是至少要有七成以上是真話。那天胡亥命令曹穿殺人的聲音很低,曹穿命令甲衛殺人的聲音很高,所以在旁人看來確實不是胡亥下的令,而是身邊人那個家將在下令殺人。除了甲衛們,無人知道皇帝在場時無命令甲衛們不可能動手殺人的內情,甲衛們的職責是保護皇帝而不是殺人,因此公孫桑這個謊話很難拆穿。
胡亥露出一個歉然的表情“這家夥太粗鄙了。”
景娥掩口笑道“武夫嘛,隻有這樣強悍的武夫,才能保護郎君的安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