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行齟此言一出,滿堂靜寂。
唯有四五個蠢人不知何意,卻依賴蠢人獨有的敏銳感及時收聲,將滿腔的疑問忍在胸腔,儘數歸潮於這看似平靜的波濤裡。
段氏也算蠢,不是人蠢,是心蠢。
她未立刻了悟,愣了一瞬後才明白程行齟這薄薄一句話的含義,囁嚅嘴唇,目光呆滯地看著長子,半晌沒說出話來。
程行齟小心翼翼地揭開段氏頭上的戴孝白紗,露出段氏被瓷瓶砸破的額頭,眼眸疼惜。
段氏的額頭紅腫,頭皮高高慫起一包。
段氏無助地坐在凳子上,整個人看上去絕望又沉默,卻不知是因丈夫的毆打,還是因兒子禍水東引。
王二嬢輕歎了一聲。
山月側眸“覺得她可憐?”
可憐嗎?
若說可憐,當真可憐,生而為人,卻為棋子、棄子,被人擺布一生;
若說不可憐,也實實在在沾染了許多無辜女子的血淚,做了惡虎的倀鬼。
王二嬢“嘖”了一聲搖搖頭“老子可惜沒抓把瓜子在手上。”
這麼好看的一出戲,總覺得嘴皮缺點啥子,好嚼吧嚼吧。
山月就不該開口問她。
靈堂正中,七爺叔不耐煩擺手“你的意思是,你娘被狠揍一頓後,氣憤之下,失手殺了大興?”
程行齟站起身來,眸中含淚“我爹待我娘時好、時不好,好時金銀首飾也往正堂送,差時動輒喝罵毆打,若非實在憋狠了,也出不了這檔子事!”
段氏隻覺腦頂門“轟隆隆”降下天雷,炸得她皮開肉綻!
七爺叔卻不信,從村頭出來的幾個老爺叔暗自搖頭,都不信。
打個女人算啥?
至於殺人呀?
一拳頭下去,女人門牙豁風,再硬的鐵也得給她掰斷!
打個女人算什麼大事?!又不是要殺了她!至於跟丈夫拚命嗎?再者說,女人那點子力氣,能乾啥的?!打蚊子都費勁!
七爺叔擺頭“哪能至伊那種地步?”
山月微垂下眼眸不在場證明這一套,若真是報官,自是有用;宗族審判,卻充滿風險,鄉間裡壩的族中老人信奉的是自己那一套法則
程二老爺更不願信把寡嫂撅下去算什麼好事?程家還是落不到他手裡頭來,就得咬死他那大侄兒!
“你瞎說八道吧你!這銅鏡明明你去取的,既你沒回正院,又怎麼到了你娘手裡?儂伐要跟我提是叫人送進正堂——這是給儂媳婦的,不是給儂老娘的!”
程二老爺聲音高亢“七爺叔,此事有蹊蹺,報官吧!大哥總不能白死的呀!”
“報什麼官報官!還嫌程家不丟人!?”七爺叔手往方桌一拍,怒聲道“小的拽住未出閣的姑娘往屋子裡塞,老的打婆娘打出了人命,什麼積善之家!?麵上擦豬油光鮮亮麗,內裡破攘攘一手的灰!”
七爺叔簡單粗暴“把段氏關起來,慢慢查!不要耽誤老大停靈!——大郎這幾天就在內院縮著,哪裡也不要去活動!程家祖墳是埋在山凹凹裡的,是要冒煙的,不要叫人看了笑話!”
女人必須嚴加看守關起來!男人嘛,約束他的活動範圍,就算懲罰了。
山月微微抬眸掃了眼段氏,隻見段氏麵色煞白、雙目突腫,好像腰脊間頂梁的那股氣力被儘數抽走,徒留一具空蕩蕩的軀體在世間強撐。
“我可以站出來為你證明。”山月彎腰扶住段氏,在其耳畔低聲“我把事實說出來,總不叫你平白背上弑夫的罪名——按照大魏律例,謀殺親夫者,一律絞刑。”
段氏像突然回魂,伸手抓住山月“大魏律例中,弑父會被怎樣處置?”
山月喉頭一梗,頓了半晌才道“親子殺父為最不孝,當處斬立決或腰斬棄市。”
腰斬棄市人死了,既不能收殮,更不能保全屍
段氏突然雙手捂麵,喉頭一聲嘶嚎,痛哭出聲,在瞬息之間便被程家來吊唁的兩個家婆一左一右惡狠狠地拖了下去。
山月看她行將就木、絲毫未曾掙紮的僵直身軀,心頭已經明白她的選擇了。
娘,這個字是世間給予女人最重的枷鎖,從十月懷胎至養兒成人,當娘的隻恨不能割肉育子。
如她娘一般,明明隻是個見識短、脾氣壞、斤斤計較又膽小如鼠的村婦呀,家裡有一個雞蛋必定給那沒什麼大用處的爹吃,若有兩個雞蛋便會思考半晌,究竟分給哪個女兒吃,若有三個雞蛋,便丈夫與女兒一人一個,她自己夾盤子裡的野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