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過是須臾功夫,此人穿著、打扮全無更改,也是隨便站著,可那淡淡掃過來的眼神已是看得魏凜背脊一涼。
他趕忙上前,先自報家門,又行禮問好。
出乎魏凜意料的是,麵前這一位裴節度與他從前聽到的傳言不甚相同。
魏凜也是軍隊出身,對裴雍名聲多有耳聞,隻以為這一位手上實握兵權,殺性又盛,行事咄咄逼人。但不知是不是身著襴衫緣故,此人今日文氣頗重,交流間並不用氣勢強壓,反而可以稱得上平易近人。
魏凜落座之後,對方全無廢話,先問京中治安,又問京都府衙同城防軍交接期間街巷間各色反應,再問以左右軍巡處來看,此時若要整頓京中治安,什麼最為要緊。
裴雍語氣並不嚴厲,提問乍聽之下也不難回答,但他問話之時隨口便將京中各樣數字列舉而出,譬如三月前同本月京城每日緝盜人數比對,再如不同街巷房舍空置情況,又如巡兵日夜巡街次數等等,既精又細。
魏凜在京中任職多年,自以為不是那等屍位素餐的,考功多有上等,算得上小有名聲,但他頭一回覲見天子時都沒有今日緊張,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一回答。
有幾次提到某些細節時心中拿不太準,剛一報出口,就見對麵人眉頭微蹙。
魏凜不敢肯定,隻好先行認錯,又忙設法找補,隻說等了解清楚之後再來彙報。
等這一番來回問話結束,他背後早大汗漣漣,簡直把那外衫都浸透了。
裴雍這才打鈴叫了人來,等小二添過茶,退得出門,便道“今日休沐,偏還找你問這許多公事,其實不妥,隻是正巧著急過來,索性順道一齊談了。”
魏凜哪裡敢應,忙道“今時今日,城中上下儘皆忙碌,正如先前殿下所說,朝中危急存亡,我等唯有今日竭力,才有將來休沐,況且下官再忙,又哪裡忙得過節度……”
雖隻短暫談話片刻,他對麵前這人已是頗為服氣,這一番奉承少說也有七分真心。
裴雍也不多做寒暄,隻道“我看過你行狀,也見過從前考功簿,方才與你說話,確實是個做事的,今後城中上下事體,本職之外,須要多做補位——至此,便是公事談完,不再多做囉嗦。”
他說完這一句,將麵前茶盞推到一旁,道“眼下有樁私事來問。”
魏凜早已經坐得端正,好容易鬆一口氣,那氣複又吊高起來,道“節度請講,下官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裴雍道“聽聞魏家出自沅江,前朝時雖因枝遷脈移,拆成東西兩支,但本是同源,族中往來頻密,不知是也不是?”
“是有東西兩魏說法。”魏凜隻覺得那茶盞猶如才在滾水中拎出來,燙手得厲害,強笑道,“但那隻是外邊胡亂起的名號,用來區分罷了,六十年一甲子,如今都過了少有百年,物是人非,兩邊不過偶有交集,其實互不清楚。”
裴雍問道“方才那一個喚作魏寥甫的,卻不知是哪一門?”
魏凜暗道一聲“果然來了”,忙將手中茶盞輕輕放到邊上,回道“此人是我東魏子弟,隻他性子疏闊,脾性又軟,常給人哄騙,因他生母早逝,其父又隨太上皇北上,族中上下多有憐憫,下官也常有照看……”
“那魏方群又是?”
“那卻不是出自我東魏,乃是西魏本家的。”魏凜心裡罵了一聲,“不過若有犯錯,下官雖名不正,言不順,也不能看他帶累魏家名聲。”
裴雍點了點頭,卻不順著這話繼續往下說,而是蕩開一句,道“倒也不單論某一家某一門,眼下京城人口雜亂,流民、居戶還好管些,隻遇得有門第的,往往自恃背景,還瞞著長輩親友借用權勢,反生事端。”
又道“左右軍巡院不是其餘部司,本為於軍衙中樞,當要將這一攤子棘手事管起來才是。”
這話固然隻是提點,但裴雍既已開口,魏凜又理虧,哪裡能夠拒絕,隻得連聲應是,但實在越想越煩,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恨不得把那魏方群塞回娘胎去,換個姓再投生。
須知此時留在京中的權貴子弟雖遠不如從前數量,依舊不是可以輕易去動的,畢竟多年中根本無人管,早已人人散漫,稍有不慎,就要引來各門各戶怨聲載道。
見裴雍再無事情交代,魏凜才好行禮告辭。
他匆匆走出茶樓,站在門口片刻,先安排隨從去叫魏方群並魏寥甫兩個,旋即著人牽馬過來,打馬飛奔回了府邸。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兩個晚輩才一齊到了魏凜府中,很快被請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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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方才進門,還未來得及見禮,魏凜便直接同魏方群道“徐州勢亂,京中也錯雜得很,你今日便收拾行囊南下,不要耽擱了。”
魏方群愕然道“叔叔何出此言?族中著我留在京城,眼下無書無信,也無半點交代,侄兒就這般突然南下,如何好做交代?”
魏凜道“你自走你的,其餘事體我來收拾。”
又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叔叔,看在東西兩魏情分上,我都不會將你撂在一邊。”
魏方群也不是傻子,當時就青了臉,道“叔叔是長輩,長輩有命,我一個做子侄的,沒有忤逆的道理,隻東西兩魏分家已久,東魏來的信,我族中長老未必肯聽……”
又道“我曉得魏巡使是害怕得罪皇家,隻我還是那句話——便是大理寺來評判,也絕無憑此治罪道理,我違了哪一條律,哪一條法?憑什麼要此時南下?”
魏寥甫忙扯了扯他胳膊勸道“叔叔本是好心,況且你本就要南下,何苦……”
魏方群將後者手一甩,嗤鼻道“我甚時南下,如何南下,當要自家說了算,西魏子弟怎能如那喪家之犬,被人驅南驅北?”
魏凜冷笑道“你也不用在這裡裝模作樣,我隻問你,你叫寥甫私下尋人,難道是指望他那三兩仆從來找?”
魏方群將頭撇到一邊,不肯做答。
魏凜又道“要是找到了人,那人又隻是尋常閨閣,不是當今公主,你待要如何?”
魏方群哼了聲,傲然道“我這樣出身,又是如此相貌人才,還要如何?”
又道“魏巡使官威雖重,我也想說個清楚,此時京中情狀,若能活命,有幾人會做推拒,又舍得做推拒?若她隻是個尋常女子,沒有我來搭手捎帶南下,一旦北狄入京,是個什麼下場,難道叔叔還用我來分說?”
見魏方群如此執迷不悟,魏凜隻搖頭道“自來東西兩魏互相少有乾涉,你平日自己折騰,事情不鬨大,我也不願多管,隻按你而今行事,不單拖累西魏,便是東魏也未必能脫開乾係。”
他說著站起身來,擰眉問道“我隻問你,你走不走?”
魏方群色厲內荏,其中心裡已經虛得發慌,但礙於麵子,隻能不退反進,強硬道“我今日若是不走,叔叔又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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