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表哥阿東去世了。
他精神不正常,隻能在家啃老,以前清瘦的他,後來又肥又胖,心臟也有些毛病,但突然去世,還是意外。
說起來,我也有十幾年沒見阿東。最後一次見,他在做生意,一人推著車在三更半夜賣炒粿條,最經典的是芥藍牛肉炒,這幾乎是每個潮汕父親都會做的一道菜,牛肉用沙茶醃過,鍋燒熱,下大量油,然後下牛肉,僅用餘溫讓浸油的牛肉變色,撈起。之後炒粿條,下一點生抽調味,盛起,最後的步驟就是大火重油爆炒芥藍,再放入牛肉,勾芡後將炒好的芥藍牛肉鋪在粿條上。
合格的芥藍炒粿條,一定要燙口,粿條部分表皮煎得微酥,帶著輕微的醬油香,搭配牛肉的香、嫩、滑,芥藍的青、脆、爽,一盤下肚,用庸俗的話講,就是快活賽神仙。
那時我讀小學,家中有門禁,自然不可能去幫襯,隻聽長舌的二姨到家說起,笑阿東誌大才疏,以致隻能淪落到去做走鬼謀生,我豎起耳朵聽,不做摻和。
“原來在廠裡上班不是好好的嗎?怎麼突然又不要了。”老媽問那親戚,母親這一輩人,對工廠很有感情,工廠給了他們工作,他們覺得工廠絕對不會垮,隻要進了廠,今生的溫飽便有了著落。
“說是班長欺負他,去哪裡沒有老鬼欺負新鬼了,有什麼奇怪!以為自己賣粿條就沒人欺負嗎!”
“那生意怎樣?”
“不知啊,我們晚上又不出門,他都開下半夜的,做雞才吃。”
“喂喂。”老媽忙打住她。
二姨瞧了瞧我,我回過神,問什麼雞?
老媽很尷尬,二姨笑眯眯。
於是我又沒有眼色地繼續問什麼是雞。
老媽隻能很勉強地告訴我,“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這我就懂了,就是香港電影裡那些舞小姐。八九十年代對音像製品沒什麼管製,烏鴉君好獵奇,常租一些港台恐怖片或歐美科幻片看,什麼異形、終結者、一眉道人、新七龍珠,幾乎都是他帶著我看的,而港片裡舞小姐是個常見職業,我想阿東的餐桌上,會坐著古惑仔和舞小姐嗎?那實在是可怕的事。當時黑幫電影的風行,不少小學都有那麼一些小學生,吹噓著自己在外拜了什麼大哥,我從幼兒園就認識的阿傑就常在班裡稱西新電影院一帶有個社會人,誰得罪他,他就抽誰的腳筋,又揚言認識一個老大,老大父親出行坐的都是藍鳥汽車,可以排成長長的一隊,當然,這多半是臆想,真有這等排場的人物,那必定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後來我還是吃到了阿東的炒粿條,那會晚上父母會帶我去親戚朋友家串門,有次回去晚了,父親便問我要不要去看看阿東,我說“要。”
於是父母就帶我走到一條小巷子裡,但見阿東在巷口擺了輛小推車,車上擺滿了各種原材料。
“坐哩,看看要吃什麼,炒粿,粿條湯還是沙茶粿。”阿東熱情地招呼我們,我們當然是要了一份炒粿條,炒的是芥藍牛肉,一家三口共吃了一份,阿東怕我們口渴,一人給了一碗牛肉丸湯。臨走時父親要給錢,他再三推讓。
“生意剛起步,不能這樣的。”父親說。
後來阿東的生意怎麼做不下去的,有兩種說法,一是他不善於拒絕彆人,老給彆人賒賬,又不敢對熟客收錢,漸漸做不下去了。二是說舅舅反對,阿東不堪其擾,隻能不乾,但家裡幫他找了新工作,他總是做不長久,想來是對於父母的安排,心裡總有一口怨氣。反正在後麵的十年裡,阿東就變成一個隻會在家吃白飯的廢物,據說他平時像個正常人,但有時受不了會在家大叫,弄得舅舅一家很害怕,舅媽去還去廟裡給他算了命。老和尚說阿東是個有才華的人,隻是注定才不能用於謀生,而且為情所困。
舅媽不明白為情所困的意思,阿東那個樣子,又有誰看得上。
到了端午節的時候,我回了一趟家,順便去阿東家看看,我習慣不喊他表哥,因他從小沒哥哥的架子。
“走了也是解脫吧。”舅媽領我看了阿東的房間,房間中堆滿了書籍。
“叫他上班,他不去,總說要考個大學,整天亂買書,不給他買就要大喊大叫。”
我看到阿東桌上真的放了很多自學用的英語、數學,他當年沒考上大學,也是很奇怪的事,明明是個用功的人,而且文章寫得也很好。
“對了,他臨死前幾個月,突然有天還跑去理發,說是有見個朋友,穿得很乾淨就走了。”
我想起算命說的為情所困,難道阿東其實是在網上認識了什麼女網友嗎,畢竟他的桌上,還有一個智能手機,我想,阿東一直都沒瘋吧,他被困在棺材裡,還掙紮著想要爬出去,直到最後斷氣,可惜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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