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觀觀主薑緲，靜靜地立在主殿門口的台階上，望著門口的兩個人。
“天香百變”黎秋英，眉眼還是那個眉眼，但也真是見老了。十二年前，為了從牢裡救那個天緣派的——叫什麼來著？用攝心邪法的叔侄倆，天緣派的，是姓席？還是姓奚？這位“天香百變”，武林中當年哄傳的第一美人，曾求到重霄觀門上，卻不拜重霄觀主祀的九天玄女娘娘，隻管從主殿拿了一個蒲團，直入後院，跪倒在薑緲修行的禪房門前。薑緲微微眯著眼睛，回想那時候的黎秋英。那時候她多漂亮啊。“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光彩照人的黎秋英跪倒在院子裡的青石板上，跪了三天三夜。她跪在那裡，一點一點失去顏色，終於跪成了道觀裡一尊灰撲撲的石像。沒有人能在直麵自己的執念之時，還保持一張光彩照人的臉。
黎秋英當年所求之事，重霄觀為她辦成了，但薑緲卻從未覺得自己或重霄觀曾有恩於她。多少年來，信徒們上山又下山，請幾炷香，在九天玄女娘娘座下磕幾個頭，又有誰不是帶著自己的欲望而來？從沒有人覺得，所求的事情若能成，就是神有恩於香客的。說到底，重霄觀就是這麼個地方，它就是為了眾生的欲望所設的。
黎秋英不信九天玄女娘娘，她信她薑緲，所以薑緲就是她那一刻所信奉的神。神實現了眾生的願望，是不應當居功的，眾生也不必記著這份恩情。如今重霄觀成了邪教、叛逆，她黎秋英卻出現在這裡，背著她那套易容用的家夥事兒，來救她和她的徒弟——薑緲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原來黎秋英從沒有把她當做成神，或者神的代理人。她緊握著她的江湖義氣，一廂情願地要為“恩人”赴湯蹈火。薑緲望著黎秋英，不知怎的，微微覺得點愧疚。
門口的另一個人，薑緲也認得。十八年前，這個九歲的小姑娘遭逢家變，就住在她們如今躲藏的這個小院裡，一直在哭，在做夢，在發燒。薑緲記得那個陸依依——不，應該叫她靈微道君了——把這個小姑娘輕輕抱起來，珍重得像捧起一份振興宗門的希望，就因為她薑緲說這丫頭可能是有靈根的。真是笑話，這世上哪還有什麼新生的仙人，她薑緲又有什麼本事認出人有沒有靈根？陸依依在離恨天學藝那麼多年，還是像當年她們初認識時一樣的呆笨，彆人說什麼就信什麼。但這個小姑娘當時已經沒有家了。她叫什麼來著？對，她是齊修的孫女，她叫齊紈素。這個名字也是薑緲當年給她取的。進了離恨天，她就不應該再有姓氏了。不知道靈微給她起了個什麼名字？
那女孩開口了“離恨天弟子紈素，拜見薑觀主。”
哦，原來靈微沒有改她的名字。薑緲竟覺得有些恍惚。她曾帶著那點“看樂子”的小小惡意，驟然改變了這位齊紈素的命運，用一個謊言把她推進了“仙門”離恨天。而如今她再站到她麵前，依然隻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薑緲卻已經垂垂老矣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想等著看離恨天的樂子，她薑緲的一生能有幾個十八年？她覺得，她已經等了紈素很久了。她的聲音有點喑啞“重霄觀主薑緲，有生之年，再次得見仙人臨世，幸何如之。”她轉身往正殿裡走，繼續道“懷夢，把客人請進來吧。”
黎秋英卻在後麵急急地喊住她，道“薑觀主，我們不是來做客的！我帶了易容的工具，您把您幾位高第叫出來，咱們變個裝，您幾位下午就跟我們走吧！廬州城的城衛一直沒有撤走，我們上山時，他們還在林子裡巡邏呢。您這地方雖然隱秘，但若官府打定了主意搜山，也是不保險的。我與紈素細探查過了，每日申時二刻（下午四點），封山的城衛會換一次班，到時候山林裡巡邏的守衛都會撤到山下的幾處大小路口，分彆交接班，到時候咱們往林子深處走，翻過山脊，向西躲到蘿卜山的地界，就算是出了重圍了。再之後，咱們扮做山民，背柴下山便是！要敘舊，等咱們脫了險，有的是敘舊的工夫！”
薑緲的腳步頓住了。她語調平淡地說“廬州城衛不會大範圍搜山的。他們要是早搜，我們這地方是藏不住的。你莫要看這地界跟個桃花源似的，要順著山洞溪水，摸黑走過來，到山坳裡方能見到這個院子，就覺得那些兵丁是一時搜不著這裡。”她停了一停，諷刺地一笑“要搜早就搜出來了。隻是沒人命令他們搜，他們又哪會給自己找這個麻煩？”
黎秋英愣住了。她張了張嘴又閉上，發覺她幾十年的江湖經驗，卻仍不足以讓她理解此刻薑緲所說的話。正當此時，右手邊偏殿裡走出兩位約莫三十五六歲模樣的女子，皆穿著水藍道袍，戴蓮花冠，見了黎秋英和紈素，便駐足行個道禮。高些的女冠神色有些激動，望著紈素道“貧道在裡麵聽得，這位善信是齊姑娘？”紈素點頭道“映玉仙長，十八年不見了。”又望向較矮的圓臉女冠，道“玄霜仙長似是清減了許多。”玄霜剛一出屋，見了兩人，眼淚便已滔滔落下，此刻早已聲噎喉堵，拿帕子胡亂擦著淚，哽咽道“可惜秋綃……和希之沒能等到你回來。”旁邊懷夢聽得此一語，忍不住也落了淚，卻正色道“秋綃師妹和希之師姐道行精微，今已蟬蛻龍變，棄俗登仙。修行人需安神定誌，不宜如此感傷。”又向黎秋英與紈素二人道“還請入內奉茶吧。此地雖食物收藏不富，料想也不能長期藏匿，但如今確實並無危險。觀後有一處山泉極清冽，煮茶是極好的。黎居士，齊姑娘，咱們多年不見了，合該敘敘舊的。”
紈素點點頭，舉步向內走去，一邊問道“暢遠仙長如今也在這裡嗎？”映玉接口答道“暢遠師妹去年六月就下山雲遊去了，過年也沒回來。她哪裡是在家裡坐得住的人！”又憂心道“我隻怕她聽了觀裡出事的消息，自己跑回來，直撲到羅網裡。”旁邊懷夢低聲道“暢遠師妹沒那麼傻。齊姑娘，黎居士，你們是從廬州城裡來麼？”黎秋英點頭稱是。懷夢問道“那你們……有宿真師妹的消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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