紈素聽入了神。喬留給她斟了一杯岷山釀，歎息道“這就是揚州知府報給朝廷的故事了。穆宗皇帝得了這個‘祥瑞’，大為感慨。當時朝中文臣，紛紛寫詩文來頌聖，在他們的解釋中，這件事是這樣的。姬家這個武學世家，是上天派到武林之中，專門負責扶保高祖皇帝，推翻前朝暴政，救黎民於水火的。而在國祚穩定之後，姬家隨太宗征西南而死，是因為西南是侵大理國的不義之戰，姬家的兒郎隻能靠性命保住國祚——也就是救回了太宗皇帝。所以，向大理、吐蕃妥協，和西南媾和的穆宗皇帝自然就成了順天應命的聖君。而姬家的這位十九娘，則是鳳凰轉世，銅山大火是她的鳳凰涅盤之火，是她‘逢聖世而歸仙鄉’既然皇帝聖明，四海升平，她也該作為姬家的最後一人，浴火涅盤，歸於仙鄉了。所以，銅山的烈火鳳鳴，這就是昭示聖世太平的祥瑞。”
黎秋英翻了個白眼，道“倒是挺會解釋。那她姬家的孩子呢？”喬留歎道“自然是改隨父姓，隱入江湖了。皇帝說姬家沒有人了，舉家涅盤升仙了，他們又怎麼能還姓姬？”黎秋英又問道“這幫子文人的筆，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前麵他們不還嚷著說，封禪勞民傷財？如今這麼解釋祥瑞，那豈不是給皇帝了封禪的理由？”喬留飲一口酒，諷刺笑道“因為當時西南鎮守邊關的邊將杜家頻繁上書，要求擴軍備戰，再征大理呢！和征發軍隊，再打一場勝負難料的戰爭相比，粉飾太平，宣傳侵大理是‘不義戰’，更符合那班文臣的利益。至於封禪，和打仗比起來，哪個費錢費力多一些？”黎秋英搖頭，自飲了一杯，歎道“這真是……”便住口不說了。
紈素回過神來，飲儘杯中酒，淡淡道“既然有一個報祥瑞的，就算壓下去了，後麵各地也會爭相效仿的。這一次‘祥瑞’不一定是揚州知府自己能造的出來的，但後麵的——送隻白鹿，或者從哪挖出來塊碑，又有何難呢？有人願意信，自然就有人肯幫著編。皇帝老兒等著祥瑞，還怕沒人搜索枯腸地幫他造出來嗎？”神色懨懨，微帶嘲弄之色。
喬留道“正是這樣。後麵各地紛紛送祥瑞上京，一時爭奇鬥豔——但是這次，他們倒都沒搶到最大的風頭。因為半月之後的六月初，幾個當時隱於名山之中的武林門派，藏身市井之間的武學世家，聯名上書朝廷，稱姬家故事，是武林中人扶保社稷，匡濟朝廷的範例。時逢聖朝，天下大治，為了紀念姬家故事，鼓勵江湖武人為朝廷效力，江湖上的四家八派願意共同出錢牽頭，在揚州城每隔三年辦一次江湖人比武爭勝的武林大會，就稱為‘鳳鳴大會’——因著姬家眾兒郎殞身西南之時，十九娘十六歲。十九娘‘鳳凰涅盤’之時則年二十八歲。所以，他們想著僅由家裡十六歲以上，二十八歲以下的後輩參加這個鳳鳴大會，以資紀念。揚州知府竭力讚成這一提議，在朝中四處串聯。”
“穆宗皇帝自然是聞言大喜，但當時朝中的幾位閣老都不怎麼讚成這個動議。江湖人，那也是武人啊。何況單在揚州舉辦武林大會，還每三年一屆——揚州知府這是想乾什麼？總而言之，經過一番朝堂博弈，舉辦鳳鳴大會的建議得到了穆宗皇帝的準許，但舉辦時間變成了每隔十二年一屆。舉辦地點則變成了在每次大會舉辦前一年由武林各派向朝廷另行上書報備，選址需要得到朝廷的批準和當地官府的同意。不過，為了紀念揚州姬家，穆宗皇帝禦筆朱批，每隔六十年一甲子，鳳鳴大會都定在揚州舉行。所以今年的三月三，揚州就要舉辦十二年一度的鳳鳴大會了。如今各地的武林人士，都在紛紛往揚州彙聚。”
紈素插口問道“這倒奇了，既然是要紀念那位姬十九娘，為什麼鳳鳴大會的日子不定在每年的五月十五，倒要定在三月初三？”喬留笑道“這我可不知道。”但他臉上的神色卻不像在說他不知道的意思，望著紈素，笑著擠了擠眼睛。紈素見他如此表情，想著這個原因恐怕要和離恨天有些牽連了，當下也不繼續問，自斟自飲一杯蜜酒，又去吃那烤玉米餅了。
黎秋英想了想，問道“今年鳳鳴大會是在揚州舉辦，這個我還是知道的。但是若說英雄酒家的擴張與鳳鳴大會有關，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你們喬家在這種時候，不把分店開到揚州，開到這廬州做什麼？何況此地還不是廬州城內，隻是瓦東鎮附近罷了。”
喬留笑道“你怎知我們沒把分店開到揚州？我大伯這些年逐漸從祖父手中接過一些江湖事務，他雄心勃勃，正想把英雄酒家開遍我朝所轄之地的。隻是東南武林各派自然也有他們自己的勢力，喬家的幫會勢力在江淮一帶還沒有完全鋪開，暗子沒有下足，作為明棋的英雄酒家也隻能暫時韜光養晦，就當做自己真是尋常酒家罷了。揚州的英雄酒家，我隻能說也已經開起來了，但是暫時都沒有掛英雄酒家的招牌，也沒有掛起酒旗。東南江淮一代，大抵如此。至於喬家為什麼沒有把酒家開到廬州城裡……”喬留微微皺眉，道“本來喬家在廬州的西城是買了一塊地方，打算在那裡開一家酒家的，也暫時不掛酒旗，想等著幫派勢力鋪到這裡，再把酒旗掛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官府突然傳信說，那塊地方‘臨近書院’，不允許開設酒肆，要我們到金鬥河東邊的金鬥城去選址，不允許開在西城地界。如果我們真這麼選址，豈不是把自己的勢力，直送到江南鏢局的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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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留自飲儘了杯中酒，繼續道“這個店的選址是我選的。此地雖不起眼，但毗鄰瓦埠河上的碼頭，各地商人不少，水運發達。從此地水網，可以直入淮河，入淮之後，無論向北延汴河去黃河流域諸城，還是向南入長江，抑或是再延長江向西歸蜀，都是水路，比在路上走官道便利得多，受朝廷的控製也小得多。東南水麵上討生活的幾個幫會，組織雖然更龐大，但若論實際傳承的武藝，多半還不如喬家教給幫眾的英雄刀呢。考慮到這種種因素，我倒覺得在這個地方選址，比在廬州府城內更佳。不過，”他自嘲地笑了笑，搖了搖頭，道“我做決定之前，家裡人都沒幫我出出主意提提意見的，等我選完了店址，把店開起來了，錢也出了房子也蓋了，一個個的不同意見就都來了。我在家裡聽他們除了冷嘲熱諷，就是指桑罵槐。橫豎在家裡也呆不得了，索性就跟祖父說，求他乾脆把我派到這，自己當這個掌櫃。”
“我又想著反正是在這小小鎮子上，便索性把酒旗掛起來了。不過，此地之人似乎也不怎麼知道英雄酒家的名頭。秋英姐，你是我在這窩了半年多，第一個拿信物來求助的。不過，你如果不是隻想在店裡住一夜借匹馬，而是想拜托我們幫忙乾點什麼大事，我們在此地的勢力隻怕也不夠幫忙的。”喬留苦笑，不看黎秋英和紈素，倒拿筷子頭去戳那一碟子沒人吃的牡丹花糕，一個個都戳漏了，他笑道“說不得，我也隻能把我的刀拿出來擦一擦，自己跟著秋英姐你走一趟罷了。不過，秋英姐拜托的事，我喬某人水是水裡來，火是火裡去，絕沒有個不字——這是咱們以前說好的。”
黎秋英搖頭歎息道“你這倒像是被流放了似的。今年鳳鳴大會，你去不去？”喬留道“我都過了歲數了，我去了也不能登台，不過是當當觀眾，要去做什麼？”黎秋英道“看熱鬨呀！十二年一屆的武林盛事，你舍得不去看一看？”喬留拿筷子虛指了指紈素道“若是紈素姑娘登台，我就去看。”紈素笑了笑道“離恨天曆代弟子下山，都能遇上這個鳳鳴大會，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去是必去的，但要不要登台，還得看到時候的具體情形。喬兄要是也願意陪我一起當觀眾，我倒現在就肯邀你同行。”喬留笑道“這樣也好。此地到揚州差不多五日路程——其實船上也就三日，隻是瓦埠河到瓦埠湖上要轉一次船，經東淝河彙入淮河又要轉一次船，中間的時間也要預留出來。不如我自算一算時間，就在三月初一到揚州碼頭等你？”紈素爽快答應道“我到時候必到的。”又轉頭問黎秋英道“秋英姐去不去？”黎秋英道“這我可能得跟如鬆商量一下，不過現在想來，我們應該也沒什麼彆的重要的事。不如你回廬州傳信時，替我問如鬆一聲？”紈素點頭答應。
話說到這裡，角門又打開，廚娘陳大娘又走進來，問幾人要不要吃主食。幾人皆說不要了，吃飽了，讓她隻管熄了灶安睡。陳大娘笑道“我不妨事的，剛才已經睡過一覺了。倒是幾位飲酒也要注意時辰，已經子時了，若明日還有什麼事，還是早些休息為好。”便退出屋子。喬留“哎呀”一聲，再去看時，金蟾酒的酒壇已見了底，岷山陳釀還餘下約莫五分之一。便笑道“咱們喝儘壇中酒，儘歡而散？”幾人分酒飲罷，各上二樓尋客房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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