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夜行船已近瓦埠湖口,前方水麵漸漸開闊,兩側則離江岸遠了。四野寧靜,隻有船槳入水之聲,單調地重複著,攪碎了水中倒映的大半輪明月。船艙裡皆點了燈,紈素和奚笪對坐著吃晚食,奚笪拿筷子去戳那魚的肚皮,突然問道“一會要不要上甲板去看看江景?”
紈素皺眉道“不去了吧。今日農曆十三,月亮也還沒圓,等過兩日,咱們要走潁水去洛京的時候,在河上再看月亮不遲。”奚笪不解地抬頭,問道“這能和月相有什麼關係?我看今日也是月明星稀,湖上又視野開闊。船行到瓦埠湖,岸上的人就看不見咱們了,咱們隻當是遊湖觀景,還需要專門挑什麼日子?”
紈素輕笑道“被你發現了,其實我不想上甲板觀景,和月相沒什麼關係。我純粹是不想被薑觀主抓去單獨說話。她今天早上說,她把她手上的線索皆寫了下來,讓玄霜今日給我。現在都入夜了,也沒見這張紙。我料想她不是忘了,是想借這個事,再努力努力,看看我還肯不肯替她重霄觀賣力——現在再往大長公主那裡傳消息隻怕是來不及了,我也不知道她打算下一步拜托我做點什麼?”嘴上說著“不知道”,臉上非但沒有好奇,還有些淡淡的厭倦之色。紈素一抬眼,見奚笪麵色有些失望,又笑道“你若是覺得這船艙裡悶,可以自己出去逛一逛嘛。我也挺好奇薑觀主見了你獨自一個人在船舷邊上,會對你說點什麼?”
奚笪打了個寒噤,道“被你這幾天點破了她的所圖之後,我看見她就像看見條毒蛇。咱們先說好,要是她之後又說需要人護送到泗州,你得陪我一道。我怕我把她們送到白浪幫手裡之後,自己也陷在裡麵出不來了。”神色鮮活,一時竟有些孩子氣。他又心事重重地問“你說,映玉仙長到底知不知道她師父原本打算船到的時候,對船家殺人滅口的事?”
紈素放下筷子,坐直了身子,皺眉問道“你隨奚前輩和秋英姐來救人的時候,是怎麼想的?”奚笪不抬頭,低聲道“暴君無道,朝廷昏庸,放著西北烽煙不能約束,隻知疑神疑鬼,冤了做實事解決廬州疫情的重霄觀。薑觀主當年助我在出獄後不被追殺,映玉仙長當年幫我接好手指,此恩不報,我奚笪枉自為人……大概就是這麼想的。”他心煩意亂,筷子煩躁地戳著魚腹,卻不往嘴裡送。剛到二月中旬,就算是淮南之地也沒多少新鮮時蔬,一桌子小菜俱是油葷,兩個人本就都沒什麼胃口。此刻他把那魚戳的稀爛,紈素雖然心知他平時是有禮君子,此刻隻是心緒難平所致,還是忍不住被離恨天的李嬸上了身,喝止道“你把筷子放下,好好的聽我說。”奚笪自知失態,歉然一笑,放下筷子坐直,竟像個書墅裡的學童一樣,乖乖地望著“齊夫子”。
紈素便接著問道“所以現在,到底哪裡變了呢?重霄觀真是在做篝火狐鳴,魚腹藏書之事,意圖謀叛嗎?”奚笪搖頭。紈素問“那她們對你的恩情,也抹去了嗎?薑觀主不曾助你,還是映玉仙長不曾替你治手上的傷?”歎了口氣,道“無非是你隔了十二年再見她們,覺得她們和記憶裡不太一樣了。但也未必是她們變了,也許隻是你歲數大了,看事情的觀點變了。也或許根本就是我疑神疑鬼,她們就是在道觀裡關了這麼多年,毫無江湖經驗——但不管怎麼說,這跟你來救她們,來報恩這件事是沒有什麼關係的。你要報恩,是為了全你心底篤信的恩義,和報恩的對象其實也沒多大關係。不管她們是什麼樣的人,你欠她們的終究是要報答的。至於她們和你想象的不一樣……報過了恩,咱們不再理會她們便是了。”想了想,又接著道“玄霜仙長身有武藝的事,我猜總是不容易瞞人的。她要保持身手,也得在觀裡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啊。所以你要說映玉仙長會不知道她的武藝,這可能性不大。但要是說薑觀主有可能打算到泗州後殺人滅口這件事,我猜如果她真的是這麼打算的,現在這個時間上是不會告訴映玉仙長知道的……我看映玉仙長不怎麼會演戲的樣子。至少我要是有個什麼要緊的大秘密,我就不會在事成之前跟她說。”
奚笪沉默了一下,道“幸而當時在同澤客棧時有你在,阻止了我們為了報恩殺那個盧梁。若是那件事做成了,我們和薑觀主又有什麼區彆?也一樣是嘴上說著不得已,卻以無辜者的血鋪了自己的路罷了。”
紈素的神情突然凝固了。她突然問“對,盧梁……你還記得你們起意要在比武台摔死他的起因嗎?他當時被你們聽見的那段話是怎麼說的?”
奚笪艱難地回憶著“他說……他說,重霄觀自詡正經道觀……官兵圍困時卻拿鞭的拿鞭,仗劍的仗劍,一時全都露了行藏……既然有武藝,為何不讓朝廷知道,不向官府登記……這不太對啊。他又是從哪得到的消息,說重霄觀有人拿鞭,有人仗劍拒捕?就算第一天不知道誰派出來傳謠言,攪混水的那個酒客,也沒說到這個份上。”
紈素也開始動手揪自己的眉心了“廬州這一攤子事,真是越來越亂了。誰會故意用那個草包出來混淆視聽,操控輿情?若他是專門被放出來乾這種事的角色,又怎麼會隨便跟人上比武台?”
奚笪腦子也停轉了,但是臨場反應還在,接口答道“他不肯上比武台,還有攝心大法呢。”轉念想想,又喪氣起來,道“所以還是得謝你,沒讓這麼個人成了我以後的心魔。算了,你也彆想了,現在就算咱們猜出了幕後的棋手,也沒法驗證對錯,反而枉做小人,越發看誰都不像好人了。”紈素點頭不語。
屋裡又靜下來了。奚笪出去叫船家進來收盤子,再回來時,突然小心翼翼問紈素道“薑觀主總在說你家的家仇……也許,你願不願意跟我講一講,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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