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興兒停了停,下定了決心。他轉向妻子,道“燕萍,你進城一趟,到永通坊買點蜜三刀來吧……咱們招待四小姐,總不好乾巴巴在這裡喝水說話。”齊張氏聞言,知道他要說些不願讓自己聽的事了,便起身站起,要進屋去拿錢袋。紈素卻突然出聲道“嬸嬸且慢。”
奚笪在一旁,自覺接下來的話他也不該聽,但一時又找不到理由回避,正有些手足無措。正尷尬時,紈素一邊叫住齊張氏,一邊右手在桌下握住了他的左手,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並不是高門繡戶女子纖細的柔荑,手指纖長而有力,虎口處有握劍磨出的一層厚繭,手指側麵也有握筆時磨出的薄繭。中指第一關節已微微有點變形。奚笪心裡定了些,壯著膽子翻過手掌,回握著她,輕輕摩挲她手指上的繭子。
紈素正色道“興叔,不必叫嬸嬸回避了。這些事都已過了十八年,還有什麼連你的枕邊人都不能聽的秘密?你隻管說,我相信祖父的為人……我們齊家的事不怕彆人知道。”
齊興兒歎息道“那好……那燕萍你坐下吧……我一個給人當長隨的,其實也很難知道主家什麼要緊的秘密。老爺信重我,去哪都願意讓我跟著,商量事也多不避著我,所以我知道的多些,但也都是些片段……我先說那個醫女吧。我所能知道的,是她不隻會醫術,還身負精湛武藝,是老爺專門托一個武林中的朋友替他請來的。而請這麼個人入宮,應該不是老爺自作主張,而是當年懿德太後跟老爺提的要求。這個醫女來的時候,門子上來找我,讓我向老爺通報……她跟老爺談話的時候,我在旁邊屋裡練字,老爺也沒回避我。但老爺也沒跟她說什麼大事,隻說太後身體不好,憂思多夢,總在半夜驚醒後就徹夜難眠……所以老爺應太後的口諭,專請了她來,要她小心照顧保護太後。其他都是些客套的官話。她來了當天夜裡就被連夜送進宮去,並沒在家裡住,和老爺後來似乎也沒傳過什麼消息……至少我沒見過。”
紈素點頭道“既然如此,她做了什麼事,也未見得就一定是祖父所授意的了。興叔,你還記得她具體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被送進宮的嗎?”
齊興兒搖頭道“這哪裡能記得清楚?但總歸是六月裡的事……朝廷正在民間選秀,為皇帝選後妃的時候。”他臉上泛出一絲苦笑,道“四小姐,我知道你不相信老爺會毒死那個已經被廢了十幾年的哀皇帝……但……唉,算了。”他勉強地笑了一笑,道“四小姐還有什麼想問的,不如一樣一樣說出來?”
紈素疑心大熾。她本就對薑觀主給她寫的線索抱有十足警惕,雖然乍見當年的老仆,她也不願意相信對方會騙自己,但是對方語焉不詳,言語中卻似乎極篤定正是祖父毒殺了哀帝……紈素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齊興兒,用柔和的聲音輕輕問道“興叔,你手上有物證,是不是?”
齊興兒的神色漸漸變得呆板了。他語調平淡地說“對。我有物證。老爺當年讓禦林軍圍院,卻讓兒孫們都到彆院去住,不過是障眼法,讓彆人相信齊家不可能毀壞物證罷了。但他當時給我使了眼色……我進屋替他拿官帽和笏板時,已將物證偷偷拿了出來,藏在我自己身上。”
紈素繼續問道“是什麼?”
齊興兒“是一封密旨。”
紈素問“是誰的密旨?”
齊興兒“是當今皇帝的手諭。有印璽為證。”
紈素問“上麵寫的什麼?”
齊興兒的臉上,原本略帶油滑的笑容已像是被什麼整個擦去了。他的臉上肌肉顫抖,那種神情紈素見過,奚笪也見過,應該叫做悲憤……他一字一字地背誦道“安王私聯朝臣,致信邊軍,疑有不軌之誌。當此朕親政在即之時,不宜起大風波,卿可為朕分憂否?太後已允此事。勞卿守密,切切。”
紈素問“手諭今在何處?”
齊興兒道“就在此桌暗格之中。我當年唯恐這桌中還藏有他物,是我們疏忽了的,因而一見衙役向外清理家具,便使了點錢,以留作紀念為由,把這桌子搬了回來。但這桌子裡的暗格,我也並不是都會開。桌子搬回來後,我就把手諭藏到貼著桌底的暗格之中,想著也許有一天,五小姐在重霄觀修行有成,會回來問我。”
紈素問道“宿真來過嗎?”她垂下眼睛,脫離了和齊興兒的目光接觸。
齊興兒的麵容恢複了平靜,道“三年前來過一次,我看她武藝似乎不怎麼樣,性子也有些天真,就沒敢跟她多說,隻讓她覺得是政敵故意陷害老爺……她就走了。”略停一停,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都說了些什麼,突然睜大了眼睛,望向紈素,眼淚又落了下來,道“四小姐你……”他說不下去了,追悔莫及,一臉懊喪之色。
齊張氏方才坐在一旁,看齊興兒神色平板,問一句答一句,臉上止不住地顯出驚疑之色,此刻見齊興兒恢複正常,便望向紈素,臉上有征詢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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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笪把椅子搬近她一些,溫聲安撫她道“嬸嬸莫怕,這是離恨天問事情的一點小伎倆而已,不傷人的……興叔想瞞當初的事,又有什麼可瞞的?十八年都過去了,難道我們還會去報什麼仇不成?不過是想落個心裡明白罷了。”
齊張氏定了定神,思量了一下,點點頭。她本就是心性堅毅之人,年輕時也曾為個公道上京告狀,嘗儘人間疾苦,卻也因此遇到了齊興兒,得了下半生的寬慰。如今她雖然歲數大了,脾氣卻並沒有改變。
此刻她輕咳了一聲,吸引紈素回頭看她,竟正色向兩人道“若我說以齊家當年的冤情,要報仇也恰當,若是我是四小姐你,又有這個本事,這仇我也是要報的!隻是刺王殺駕畢竟是大罪,宮牆之內守衛森嚴,要報此仇談何容易……興哥不願意讓你知道這事,也是怕你有危險。”
紈素點點頭,道“這我自然知道。興叔和嬸嬸這些年辛苦保守這個秘密,就是為了我們姐妹安心過日子,留下齊家的血脈,不要總想著報仇……但這畢竟是我齊家的大事。如今事情尚且有諸多疑點未明,祖父在牢中畢竟是自儘,我們一家在彆院遭到刺殺,也不能直接歸到皇帝身上……這事我還得接著查。若說如今就去刺王殺駕,我倒還不至於這樣衝動。但若真查出來了這個仇人,真是這位當今皇帝,我也總得尋個法子,當麵去問問他,究竟為什麼如此害我齊家。”
齊興兒落淚道“是我不好,終究是說了出來……”他雙手按住桌子,艱難地站起身,彎了腰在桌子上這裡敲一敲,那裡拍一拍,便見桌子鑲嵌著蘭花的一側桌角彈出一個小抽屜來,裡麵赫然是一個黃綾方形小包。他把這小包拿出來,輕輕解開,遞與紈素。十八年前的那封密旨就呈現在紈素與奚笪麵前……紈素接過來,展開看了一看,又折回去,照舊拿黃綾包起。那紙張已頗脆薄了,折疊時淅淅有聲。她低聲道“興叔,這個交我拿走,好不好?”
齊興兒點頭哽咽道“自然應該給四小姐拿著……四小姐如今竟學了這麼一身精妙武藝,又有這個本事問案子,讓人不能說謊……可見老天有眼,老爺的仇,齊家的仇終究還有機會能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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