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兩天，宋樾一家就要離開祖輩生活的村子，去往潼縣的縣城了。
圈舍裡的雞鴨都賣了，豬也早在年前就都做成了臘肉，犁地的黃牛也與當初合夥買牛的鄰居折算成了錢，變成了錢包裡的幾張百元大鈔。
還有宋父利用職務在這些年給置辦的全金屬打穀機鐵鏵犁等農具，也被幾家關係相近的鄉鄰給買走了。
如今的幾間土屋裡，除了要用車子拉去縣城的三張木床，一個衣櫃，一張可折邊的大圓桌，四條長板凳，三口老木箱子，一架縫紉機，一台黑白電視機，一台半自動洗衣機，一台錄音機，一輛半新不舊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車，以及堆在廈子屋裡的十多袋稻穀和小麥，其餘的便隻餘一些值不了錢卻又不舍得扔棄的零碎物件了。
而這些物件，正是現在擁堵在宋樾家的幾家爺爺輩和父輩與他們有血緣關係的親戚們正在討要的。
“幺媽，這兩把鋤頭給我家吧，反正你們都進城吃供應飯了，也用不上。”這是宋樾大爹的三兒媳的聲音。
“幺媽，你後屋簷下堆的木柴給我家吧。反正你們如今也用不上了。”這是宋樾爺爺的兄弟家的孫子的聲音。
“幺婆，你們家豬圈和牛圈走的時候不要鎖哈，我好把今年的豬仔關那去。”這是宋樾大爹的大孫媳的聲音。
“二嬢，你春節前穿的那件豬肝色棉襖可不可以給我啊？我……我媽說我個子老是長，這幾年都不會給我做新衣服了……”這是宋樾大爹的四兒子的大女兒在對宋芙蓉說。
“樾娃子，你……”
……
“夠了！你們一個二個不要忘了，我家老屋還留在這呢！生產隊也還有我一畝田地呢！”宋樾的母親秦華瓊被這些人的各種討要吵得一陣火冒，也不管眼麵前的都是誰跟誰，直接就一通吼。末了，又將大房幾個子侄輩都給攆了出去。“老四家的，你們硬是看你們二妹性子好是不？管好你家女子，不要啥都伸手要。還有你們幾家，個人該乾嘛乾嘛，彆堵住我家。我這些東西就是不拉走，也還要鎖在家裡，等我回來時用的。”
宋樾的大嫂三嫂和四嫂被秦華瓊一通數落後，臉上的神色都變得悻悻然又憤憤不平。
不過幾人也隻是嘴唇蠕動了幾下後，就都隱晦地向一旁啐了一口痰，便一扭身回去了自家。
雖然心裡都在罵“死女人死摳”，但是懾於秦華瓊素日裡的彪悍，幾人也不敢在她的麵前再有彆的舉動。
秦華瓊也不理那三人，隻是又將目光瞪向還站在一旁的宋樾爺爺的兄弟家的孫子和宋樾大爹的大兒子家的孫媳婦說“宋紅軍，你還堵在這乾啥？趕緊走。還有你，肖麗榮，你也趕緊走，你自家的豬仔關自己家，彆想著我家的豬圈牛圈。”
宋紅軍和肖麗榮聽見秦華瓊點了自己的名，知道自己的算盤是落了空。也都陰了臉色，不甘不願地離開了宋樾家。
見這些平日裡就老是占自家便宜，還總是跟自家不對付的近親們都走了，秦華瓊臉上的神情總算是舒展了一些。
而從那一大堆親戚出現就一直冷著臉站在一旁的宋芙蓉也總算是不再繃著一張小臉了。
至於宋樾，因為這樣的經曆他早在上一輩子時就已經經曆過了，再加之他畢竟曾經活到了近九十歲，心境也終是與才十多歲的宋芙蓉不一樣，所以全程他都隻是冷淡地在一旁看著。
“瓊英，等過兩天我們走時，我會把家裡的屋子都鎖起來。後屋簷下的那些硬柴火我們會拉走一部分，另外的等下你跟飛娃子一起幫下忙，全部給堆到牛圈屋裡去。”見礙眼的人終於都走了，秦華瓊這才招呼著宋樾爺爺的另一個兄弟的孫媳婦說她的交代。
因為兩家一直都是互幫互相有來有往地親厚關係，所以秦華瓊順帶著也對王瓊英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雖說我家現在都是戶口進了城，但是你也曉得，家裡有固定收入的就你幺爸和老大兩個人。眼看著老大的年齡已經該是相親結婚的歲數了，他掙的那點錢還得讓他自己攢著。你二妹馬上也要高中畢業了，老三和老四也還有好些年的書要讀——唉，家裡的負擔重啊！我現在是恨不得把地上的土都摳起來賣成錢！”
“你說說看，那幾家人還好意思來問我討要東西！也不曉得他們是哪裡來的臉？”
說著，秦華瓊又想起了那幾家侄媳婦平日裡最愛在背後嚼他們家的舌根，而且每次自己丈夫回來還喜歡偷偷翻弄是非，她的心裡就不由得一陣想罵人。
“是啊，我們家現在就養紅襪子一個讀書都覺得負擔重。”王瓊英聽見秦華瓊說到子女讀書的事，也不禁有所觸動。不過想到宋芙蓉的成績，就又好言安慰秦華瓊說“不過二妹成績好，過兩年她高中畢業了上了大學，你們家就又不一樣了。”
秦華瓊聽見王瓊英誇自己二女的成績，也不由挺直了脊背，嘴角噙笑地說“那倒也是。他們班主任說隻要照這個勢頭下去，二女子考一所本科院校是沒有丁點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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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站在一旁還在等自己親媽吩咐接下來要做的事的宋芙蓉，在聽見秦華瓊這樣毫不避諱地誇讚時，一時不由感到一陣尷尬。
而一旁旁觀著一切的宋樾，卻是在他媽說到二姐“高考”“大學”時，心裡一陣恍惚。
他記得，兩年後二姐的高考以三分之差與大學惜彆。
當時他媽是堅持要二姐複讀一年的，但是因為自從全家搬到城裡後，一家人就總會聽見他爸嘮叨家裡沒錢，於是二姐在經過一番掙紮後，最終選擇了去酒廠打零工掙錢補貼家用。
也正是二姐的這個選擇，所以才使得她在幾年後潦草地選擇了粗鄙的二姐夫組建了家庭，也才有了她一輩子不尷不尬的日子。
這一世，自己說什麼都不能允許二姐放棄讀大學！
想到上一輩子二姐才三十多歲就半百的頭發，宋樾在心裡暗暗發誓。
“好，不說這些了。”秦華瓊見自家二女不好意思了，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讓她得意的話題。轉而吩咐宋芙蓉和宋樾說“二女子，你去看看老三在乾啥子？讓她去喊個人這半天都沒回來。還有樾娃子，你也不要矗在這了。你先去慢慢搬些柴火放到牛圈屋裡，等下你飛哥和你瓊英嫂子也會跟著一起搬。”
宋芙蓉和宋樾兩人聽了秦華瓊的吩咐，也不磨蹭，都各乾各的事去了。
留在屋簷下門廊裡的秦華瓊便又開始對王瓊英說起了她的安排“家裡的這些農具我肯定是不可能賣的。你也曉得我們家還留了一畝自留地。等到了季節，我還會回來種穀子和小麥。”
“雖說有了城市戶口國家會給發糧票，但是那點口糧也乾不了啥。還得家裡種點補貼著才行。”
“雖然那架全金屬的打穀機和鐵鏵犁都賣了，不過家裡還有半木頭的舊家夥在，到時也能用得上。”
“這些東西我都會鎖在廈子屋裡，你們需要用就自己拿。”
“另外就是我堆在豬圈屋裡的那些柴草，這些都給你們。還有自留地田埂上的樹，對麵油房山上我們家那塊坡上的樹，你們家都可以去剔枝丫，一並與坡上的柴火都歸你家。另外就是我們屋後麵的那片竹林，今後你們家有需要也可以自己去砍。”
“另外就是我家這房子。過兩個月天就多雨了，到時你讓飛娃子下雨時來我家看看，要是發現有哪裡漏雨，天氣放晴你就讓他幫忙給上房頂去把破了的瓦片給換一下。替換的新瓦就在牛圈屋外麵這一間的牆角堆著。”
王瓊英聽著秦華瓊的一番交代下來，雖說沒有特彆值錢的東西相送，可這個沒有沼氣沒有電飯鍋的年代，一家人燒柴做飯的柴火雖說不上緊張，但是從樹上剔下來的樹枝，和山上生長的灌木，卻都是質量很好的柴火。如今能夠平白得了這麼多，王瓊英還是感到很高興的。
“好，幺媽你放心，我們肯定會幫你把家裡照看好的。”
?——?說明
1、算盤，川渝部分地區鄉村裡形容小心思的。
2、廈子屋，川渝部分地區鄉村裡對四合院的廂房的叫法。
3、瓦片，上個世紀90年代很多農村的房子都是用一種土窯燒製的弧形陶片蓋房子頂，顏色為灰黑色。
4、曉得，川話“知道”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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