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皆靜,入耳唯有腳步聲和書頁翻動的聲音。其他人原先就是負責京兆尹各類文牒的處理,水平不必多說。而周蔓草原本就精通詩文,又跟著她在同州待了大半年。比起京兆尹的屬官來說,也是可一較高下。
這廂她氣定神閒地坐著。各家的家主目露著急之色看著她,好幾次想要站起身,又坐了回去。
“裴尚書,已經按照您的吩咐將所有文牒整理好。”周蔓草行至她身旁道。
聞言裴皎然頷首,“好,辛苦了。在院子裡準備好柴薪。”
一旁的庶仆按照裴皎然的吩咐帶著人,去公廚抱了兩捆柴薪來。在院子中央擺開,又澆上油。
“燒了。”裴皎然神色自若地指向左側書案上的文牒,語氣裡沒有一絲起伏。
“裴尚書,您這……”
聽著那人的話,裴皎然看也不看他。再度出言下達了命令。
那些負責整理文牒的僚佐,在麵麵相覷片刻後,抱著文牒投進了火堆中。一遝遝墜落的信箋給火焰添了助力,瞬時躥得老高。雪白的紙片紛紛揚揚落進火焰中,被貪婪地吞噬,化作灰燼飄散而出。尚有未吞沒的信箋一角,在火中掙紮片刻,亦難覓蹤跡。
此時原本想要出言的家主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他們唇齒囁喏無聲,像是有話堵在了喉間。原先他們以為,這把殺人不眨眼的屠刀會落在他們身上,而所犯的罪行將永遠和他們捆綁,荼毒著後人。可是持刀者最終居然將他們的罪行,湮滅在火焰中。
沒了這些信箋,意味著身上枷鎖已除。而如今罪魁禍首既除,劫後餘生者自然重新踏上康莊大道,繼續奉行他們的君子之風。
眾人神色複雜地看著裴皎然。誠然,她背後一定是懷了目的的。
她沒有穿紫服,一身絳色襦裙。天光籠於其身,意態懶散。她垂著眼,頗有一番菩薩低眉的模樣。
是了,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皆是慈悲。
信箋還在燒著,而裴皎然依舊沒有開口。
她仿佛陷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周蔓草適時地走向她,借著身形為擋。擱了張玉版紙在案上。抬頭看了眼周蔓草,裴皎然抬手以袖覆住了紙箋。
昔年曹孟德在官渡之戰後。於袁本初的紀要室中搜出大量信件,當場便燒了所有信。但他卻偷偷保留了一份通敵的名單。這也是她安排周蔓草做的事。
論罪定罪都容易,難得是事後持刀者要如何去承受此事的後果。
《魏略》對此事存有記載,‘太祖使人搜閱紹記室,惟不見通書疏,陰知儼必為之計,乃曰“此必趙伯然也。”臣鬆之案魏武紀破紹後,得許下軍中人書,皆焚之。若故使人搜閱,知其有無,則非所以安人情也。疑此語為不然。’。
而曹孟德在史書中,又常附有疑心重的評價。可見官渡之戰後的焚信,歸根結底都是他個人收攏人心的作秀。隻是此事若深究,反倒非孟德陰險,而是想要在亂世謀求生路,總得多一分防備。
裴皎然輕撚著袖中的玉版紙。
沒錯,獨孤峻擁兵自立,屠刀在長安城滾了一遍又一遍,為了活下去成為牆頭草無可厚非。人都有欲望,求生欲和避開危機更是生存的本能,自然也會權衡出最佳的選擇。她燒了通敵的罪證,卻留下一份名單,不是為了對抗皇權的威壓。而是要利用摧毀證據的誠意,來和這些長安中小的世家進行談判。
同時又給魏帝一個他最需要的結果。餘者的仕途已經到頂。如今不給你們論罪,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因為要這些牆頭草認識到,朝廷可以繼續給你們俸祿,但也就隻能到這。意味著後人將無法在得到朝廷的重用。
對於這些本就生存艱難的世家而言。用和重用是兩碼事。
火勢逐漸微弱下去,眾人眼中卻聚起了希望。
對方的誠意這麼明顯。他們要是再看不懂豈不是白活這麼久。對視一眼後,起身恭敬地拱手作揖,繼而轉身離去。
目送幾人離開,裴皎然嗤地一聲笑開。移目看向院中那灘餘灰。
拂來的風吹散了地上的紙灰。於火中幸存的一角,被風卷到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