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從窗裡掛出白旗的時刻,也是我向命運低頭的時刻,但我知道即使如此我也照樣有可能被射殺。西蒙·佩特斯的這句話用在此時的李煜身上可謂是再合適不過,或許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李煜才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從前的九五之尊,現在的階下囚和籠中鳥,從前的無人敢於犯顏,現在的尊嚴和臉麵儘失,身為亡國之君所背負的痛徹肝骨的亡國之痛,另外再加上這些年裡相繼失去眾多至親之人所產生的後續心理創傷,如此之多的苦痛和酸楚交織在一起讓極度苦悶的李煜時常以淚洗麵,他唯有以詩詞來訴說和排解心中的萬千愁緒,而他的眾多傳世名篇也就此應運而生。
《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乾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彆離歌,垂淚對宮娥。
《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憶江南·多少恨》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多少淚,斷臉複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彆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些詞句在旁人看來是名篇佳句,但對於李煜而言卻是字字血淚。正如梵高所說的那樣我的每一幅畫裡都有我的一滴血和一滴淚,李煜的這些詞裡也同樣藏著他的滴滴血淚。他在淚流滿麵的無限哀傷和悲憤中訴說著自己內心的痛苦和惆悵,他在悔恨當初,他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生命中無儘地自責。
如前文所言,李煜從本質上來說是一個生性懦弱但同時又是一個極度驕傲、極度自尊的人,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無懼死亡,甚至覺得自己在必要時刻能夠以身殉國,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的時候他才悲哀地發現自己沒有勇敢去死的決心和勇氣。於是,他隻能像一具行屍走肉一般地活在這世上。
他現在幾乎失去了一切,父親、兄長、妻兒、母親以及他的家國和他的子民,這些他現在都沒有了。人世間的痛,人世間的苦,人世間的種種悲情他都已經嘗儘,如果說失去父母的痛楚如是螞蟻噬骨,失去愛人的痛楚如是肝膽俱裂,那麼失去愛子又是何種滋味在心頭?失去家國又是何種悲慟卻難以言說?這些悲痛不是常人都有機會去感受和體味的,李煜也找不到可以訴說衷腸之人,他唯有獨自承受這一切。
沒錯,李煜的身邊還有小周後,但這個女人現在已經成了他的一道新的且正在流血的傷口,況且他如今所麵對的人生之路比起之前接連失去至親時還要更加艱難乃至是令人絕望。簡單說,現在的李煜已經完全失去了對人生的信心以及對生活的勇氣,原因就在於之前無論他失去什麼都還是一個君王,可現在他卻是一個囚徒。如果他是一般的囚徒倒還好說,因為他終有重獲自由的那一天,可作為一個活著的亡國之君,李煜的最終命運注定了隻能是一輩子被囚禁至死。正如趙匡胤的母親杜太後所言,一個人一旦成了亡國之君,那他就連一個匹夫都不如。
在曆史上有著許多與李煜同樣命運的人,往遠了說有劉禪、孫皓之流,往近了說有高繼衝、劉鋹之輩。這些人儘管也身負亡國之痛,但他們卻能說服自己接受人生的新角色並從此讓自己做一個雖然名聲不好聽但卻不愁吃穿的富貴散人,可李煜不是這樣。他太驕傲了,他對自己血統的驕傲以及他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清高讓他怎麼也沒法接受自己現在的這個新角色,而他對寡廉鮮恥的極度在意又讓他時刻都活在無邊無際的自我折磨之中,這些都是所謂的“大智若愚”的劉禪以及生性就沒心沒肺的劉鋹所不具備的人格特質。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劉禪與劉鋹這類人才是懂得生存法則的人。沒心沒肺活著不累,這是一句實話,但實話往往都很難聽,可實話卻是真理且是最為受用的真理。“可悲”的是,李煜不懂得這些,他無法領悟這些真理,如此他就隻能活在自我折磨之中,而迎接以及等待他的就隻能是如他自己在給故人的信中所言的那樣此中日夕,隻以淚洗麵。
有句話或許會讓一些人很是不爽,但我個人認為這是事實自古以來在很多自命清高的文人身上幾乎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能說卻不能做抑或敢說卻不敢做。提起筆來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也都敢講,儼然就是當世一介偉丈夫,但在直麵強權和屠刀乃至於鮮血和死亡時卻兩腿發軟無法言語,直至最後癱軟在地隻能絕望地嗚咽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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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李煜正是如此。拋開他亡國之君的身份不談,李煜在當時是極具盛名的大文豪,其在文學領域的地位和聲名絕對不亞於如今的頂流網紅作家,而他的詩詞更是被當時的人們爭相傳頌。儘管他的詞作都充溢著悲涼淒靡之音,但如我們現今所處的時代一樣,悲傷的情歌往往都會大受歡迎,而且是越悲傷越流行。
當李煜的那些詩詞被以曲藝的形式傳唱於大街小巷之時所造成的影響力絕對非同小可,這必然被身為皇帝的趙光義所憎惡你李煜現在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但你卻整天悶悶不樂不停地用你的筆杆子大肆地頻發牢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整天都在虐待你似的,你這樣讓我情何以堪?彆的亡國之君成為階下囚之後都知道低調做人,甚至向我賣乖討巧,可你卻整天哀怨連連,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
不知道李煜是否清楚他用以表達和排解自己內心痛苦的詩詞實際上是在把自己往死亡的道路上推,但有人對此卻是看得明明白白,這裡麵就包括他曾經的臣子鄭文寶。
在李煜被變相軟禁的日子裡,鄭文寶決意冒險去見李煜一麵,但由於趙光義的那道嚴令導致他不敢正大光明地去拜訪李煜,於是他化裝成賣魚的漁夫混入了李煜的府中。或許是聽到了某種風聲,鄭文寶勸李煜不要再寫那些訴苦的詩詞,這樣會讓當朝的皇帝對他心生不滿以至於招來殺身之禍。
很快,李煜又見到了他的另一位故人——他曾經的手下重臣徐鉉。此時的徐鉉已經是宋朝的左散騎常侍兼給事中,他成了趙光義的臣子。他接受趙光義的旨意前來探望自己的老主子,兩人相見,麵對此前曾為了自己而不惜以身犯險的徐鉉,李煜是不勝唏噓,他拉住徐鉉的手當場放聲痛哭,繼而便是久久地沉默不語。
對於亡國之痛的難以釋懷讓李煜忍不住地說出了一句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的話“徐鉉啊,我現在是真的後悔當初誤殺了潘佑和李平啊,他們都是我的忠實臣子,可我又是怎麼對待他們的?如果當初我聽了他們的話又豈會有今日的這般下場?”
麵對李煜的這番話,徐鉉無言以對,要知道在誅殺潘佑和李平這件事情上他徐鉉可是幕後的推手之一,他此時又能對李煜說什麼呢?
離開了李煜,徐鉉前去向趙光義複命,他將自己在李煜府中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向趙光義交了個底。趙光義雖然沒有當場發飆,但在心裡他已經對李煜動了殺心,而且他連殺人的時間都選好了——趙光義在決定誅殺某個重要人物的時候有個習慣,那就是在對方生日的當天以賜酒賀壽為名將其毒殺。
公元978年7月7日,就在吳越國王錢俶將吳越國的土地和子民拱手相送於趙光義的兩個月後,李煜迎來了自己四十二歲的生日。沒錯,李煜的生日就是每年的七夕,一個極致溫馨和浪漫的日子。
這一天,李煜的府中是張燈結彩鶯歌燕舞不斷,可在李煜看來眼前的一切熱鬨和喧嘩越是繁華就越是襯托出他內心的落寞和惆悵。在席間,李煜命人將他的新作、同時也是他此生最為後世所熟知的一首詞配以器樂進行演唱,這首詞就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在這個本該是無比喜慶的日子和場合裡,李煜的府中卻是哀樂縈繞梁間,而這些還未麵世的詞句越過圍牆讓整日守在李煜府外的趙光義的耳目聽了個清清楚楚。趙光義這下對李煜再沒有半點的憐憫和猶豫,他找來了自己的弟弟、與李煜頗有一些交情且對李煜具有崇拜之心的趙廷美“三弟,今天是李煜的生日,朕這裡有一壺酒你帶過去,算是朕對他的生日賀禮。”
趙廷美不會知道自己給李煜帶去的是一壺毒酒,而李煜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會在四十二歲生日的這一天晚上被提前終結。李煜最後死得極為淒慘和痛苦,因為趙光義給他的酒裡下的毒藥是“牽機藥”。此藥對人的中樞神經毀壞力極強,再加上李煜是大量飲酒之後服用了此藥,這導致李煜在毒發之時腹中劇痛不止。李煜先是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並開始渾身抽搐,直到最後他的頭部不自覺地向自己的腿部彎曲,整個身子呈牽機之狀直至最後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劇痛中死去。
春花秋月何時了?何時了?這一天終於是來了!
一心求死但又狠不下心親自動手的李煜在他臨死的前一刻想必是又悲又喜,他這看不到任何一絲光明的人生終於是要結束了,他這份活死人罪也終於是來到了儘頭,對人間已經是生無可戀的他終於是快要走完這充滿了屈辱、痛苦和不幸的人生之路。
在不久之後就要到達的另一個世界裡,李煜又可以見到他整日都呢喃於嘴邊的那些魂牽夢繞,那是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他的愛妻和愛子、他那早已消亡的南唐故國以及生養了他的故都金陵,這些都將很快與他重逢。在那裡,他將重新擁有一切。
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是什麼?是天地之間的萬裡浩瀚嗎?是“我就站在你的麵前,而你卻不知道我愛你”的相距咫尺卻遠隔千裡嗎?不是,都不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是執子之手但卻彼此天上與人間相隔,是你明明還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可那人卻與你在一瞬間陰陽兩隔永世不得呼吸相聞,是現實世界裡分明是睜眼可見的零距離但實質上卻已是天上與人間的不可觸及。
在李煜漸趨冰冷和僵硬的屍體麵前,內心悲痛難當且就此也心神俱滅的小周後想必對此是深有感觸。就在李煜死後不久,小周後也在無儘的哀傷和悲憤中與世長辭。
春花秋月儘已了,流水落花春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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