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
小販有點哆嗦。
上下牙齒打架,心裡十萬火急死腦子,快想啊!死嘴,快說啊!
可越是著急,他越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更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旱魃寒聲道,“比如,記憶回溯?”
記憶回溯,主打一個“精神力碾壓”。與精神力相關的術法,大都是陰差審問犯人常用的酷刑,對亡靈來說,顯然精神折磨才是最狠的。
小販腦子“嗡”的一聲,被人用精神力窺探過往,不難接受,可要命的是,精神被擊潰、意誌被瓦解,人會失智,甚至失常。
他可不想下輩子托生成鬥雞眼、八字腳、嘬著手指頭流口水的村頭二傻子!
“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我曾經,是元家府上的家仆,有一天……”
他隻恨自己一張死嘴沒長三條舌頭
“有一天我在打掃院廊的時候不小心聽到老主人少主人還有那個嘴裡沒好話的妖道在書房密謀什麼大事我沒聽清就走近一點更近一點再近一點我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偷聽牆角我隻是管逑不住自己的兩隻腳!”
“然後我差點被發現幸虧我溜得快跑得急才沒被逮到再然後我混進鄉裡征召民夫的隊伍連夜卷鋪蓋跑路跑到千裡之外的京城躲災避難因為我害怕被盯上被迫害被滅口我害怕背後連中八根暗箭但被官府判成自殺!!”
“畢竟我老主人他在黃粱城也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而我不過是大人物一鞋拔子就能抽死的小蚱蜢我怕啦我真的怕啦!!!”
一口氣交代完,差點厥過去。
“壯士!壯士!你想聽啥我就說啥,千萬彆用精神力折磨人!”
旱魃心想,老子一頭僵屍,連魂兒都沒有,哪來的精神力?
嚇不死你。
“你說你親耳聽到,妖道和元家父子曾在私底下密謀?”
“是啊,”小販困惑道“當年,元家和季家兩姓交好,兩家的少爺還是書院同窗,我反正想不明白,元家為什麼偷偷摸摸把那妖道奉為座上賓。”
旱魃嘲弄道“兩麵三刀的人,不是太常見了嗎?”
小販卻說“你那時候年齡太小,不知道元家和季家交情有多深。”
“季家是一早就在黃粱城中紮下根來的,家大業大,而元老爺起初跟我一樣,都住在城外的靈溪村,隻不過人家比我有錢,這才搬到城裡做生意。”
“元老爺特彆會做人,我這輩子就沒見過比他還八麵玲瓏的生意人!他那點家資,跟城裡人一比,就不足為道了,但他很快就和季家搭上了線,身家地位水漲船高,沒幾年,就成了我們靈溪村族譜單開一頁的名人。”
“可以說,季家對元家有大恩。元家跟季家處成了世交,宅子都挨一塊兒建,主人之間經常走動,兩家下人之間也有來往,不然我哪來機會機會參加你小時候的抓周宴?”
旱魃話音更加諷刺了,“忘恩負義的人,更常見,根本不足為奇。”
“但,但還有一件事,我就覺得特彆……特彆‘神奇’。”
小販不知該怎麼形容,“或者說,很巧,很怪。”
“我在京城服勞役的時候,遠遠地見過當朝‘國丈’大人一麵。聽說他是妖後不知道打哪兒認的乾親,就連皇帝都尊稱他一聲‘嶽父’,無論多大的官兒見了他都得下跪!”
“國丈大人風光得很,穿著大紅大紫的官袍,代替妖後巡視還沒建成的朝天宮,站在漢白玉砌成的台階上,嘰裡呱啦宣讀懿旨……我一句都沒聽懂,還是聽監工說,皇後嫌工期太久,要再調撥一大批人去山上采石。”
“監工還說,這就叫‘大興土木’,勞民傷財,累死一批又一批壯丁,莊稼都沒人種了,吃不飽飯,老百姓是要罵娘的。”
“但皇帝不管這些,他隻管討美人開心,皇後娘娘得寵,說想要住進世上最雄偉、最華麗的宮殿,皇帝就算累死自己所有子民,也要滿足她的心願。”
“哎,真是昏君啊。明明以前,他是個人人稱道的好皇帝來著。”
“我小時候,黃粱城裡城趕大集,一錢能買三個餅,長大後,我到京城一看,天子腳下,竟然躺著好多餓死的人,彆說手裡沒錢,就是揣著金元寶,也買不到一個餅了……”
“跑題了。”旱魃提醒他“你可真能扯。”
“嘿嘿,確實扯遠了。年紀大了就這點不好,一說到從前,根本停不下來,以前跟我嘮嗑的人,都喜歡聽我講故事,可時間一長,他們覺得我翻來覆去隻會說那點破事,就沒人再聽我講了。”
“那麼,‘神奇’之處究竟在哪裡?”
“奇就奇在,國丈大人那張臉,跟黃粱城那妖道長得一模一樣!哎呀,駭死我了!我想三天三夜都沒想明白,怎麼那妖道搖身一變,就成了皇親國戚?比戲裡唱的還離奇!”
確實,旱魃心道,確實離譜又神奇。
妖道,國丈,同一張臉,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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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腦海中極力搜刮著關於妖道的所有記憶
在他的記憶中,季家一再敗落,他爹屢試不第,後來一家人不得已搬出黃粱城,在靈溪村住下了;而元家風生水起,跟他爹曾是舊日同窗、後又反目成仇的元家大少爺考取功名,衣錦還鄉坐了黃粱城衙門的頭一把交椅,而那個妖道,自然而然成了他出入隨行的師爺、幕僚。
儘管李停雲小時候見過這妖道不止一麵,此時此刻卻想不起來他長什麼樣子了。
因為他長得太像個“人”了。
芸芸眾生,人均就長他那個樣!
普通到沒有任何特點,本身也是一種不普通他拋投露麵的那張“臉”,十有八九是他精心雕琢出來的一張假皮。
換皮畫骨這種事司空見慣,誰出去搞事情不得上一層偽裝?
頂著這樣一張普羅大眾的臉,才方便在朝野江湖肆意行走。
牛逼。
李停雲事情開始變得有趣了。
其實他很久之前就猜到,李梁王朝的覆滅,與黃粱城季家的衰亡,絕不是毫不相乾、並立平行兩條線,而是密不可分一條脈絡。
季家之所以落得那樣的下場,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元氏父子恩將仇報,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姓李,是皇室後裔,身體裡流淌著皇族的血液,所以,不管躲到哪裡,都不可能善終。
幕後推手的盤算與布局籠罩整個李氏皇族。
遠在千裡之外避難的季家,縱然隱姓埋名,也還是被盯上了。
元家隻是一枚棋子,一枚用來毀掉黃粱城中這支皇族血脈的棋子,沒有元家也會有方家,管他圓的方的尖的扁的,棋子而已,有用就行。
在野,“師爺”為元家效力;在朝,“國丈”為妖後宣旨。
看似是元家專程請了道人做師爺要害季家,是妖後逾矩拜老父為國丈禍亂朝綱,事實上,元家也好,妖後也好,不過是兩條咬人咬得最凶的狗,而作為“幫凶”的師爺,亦或國丈,才是完美隱藏在幕後的主謀。
他借刀殺人,把元家和妖後這兩枚棋子利用到了極致;他目標明確,用一個女人拖垮一國氣運,用一個家族毀掉另一個家族;他耐性十足,一盤棋至少下了三十年,皇帝從青年到暮年,王爺一家三代人,都在算計之內。
一切都因他而起,可他手裡竟然從未沾染一滴鮮血。
最後,他完美避開了所有因果。
怎麼不算“牛逼”呢。
那麼,問題來了,這叼毛如此處心積慮,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也很簡單。
因為他早就得償所願,贏麻了,他得到東西就是他想要的東西,所以,隻需要看結局就好,結局什麼樣,他想要的,就什麼樣
他要大梁覆滅,龍脈絕嗣。
他要帝王命格無以傳承。
他要人間再無“人皇”。
他媽的,真敢要啊。旱魃一撩衣袍,席地而坐,坐在忘川岸邊,看著滔滔江水,作沉思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該死的人怎麼他就這麼多!
這叼毛到底是誰?是人,是鬼,還是妖?
有沒有可能,是哪個鬼王,或者乾脆是鬼帝?
會不會還有一種可能,他是修仙界的某某某?!
這問題不能用猜的,窮舉何年何月是個頭。
需要找一個突破口才行。
旱魃沉思許久,突然想到,最後的最後,他還要走一樣東西——
混沌靈根!
妖道還奪了他的混沌靈根!
操了,他怎麼把這事兒撂在腦後了?
他最不該忘的就是這件事!可他最不想回憶起的,也是這件事。
在他弱小的時候,吃過很多苦,身體上的,精神上的,可以說,是“登峰造極”的落魄,“慘絕人寰”的悲哀,“超凡入聖”的狼狽,“出神入化”的難堪。
那些折磨他多半都已經忘記了,唯有靈根被剝離出身體的痛苦,非比尋常,哪怕叫他現在想起來,也還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哪裡都在隱隱幻痛。
一株完整的靈根如同植物的根係,遍布人體十二經絡,從奇經八脈延伸到四肢末梢,牽一發而動全身,想要剝取一株完整的靈根,難度比抽筋剔骨高得多,是很細致的活,可想而知,過程有多慘烈。
再加上他遇事時年紀小,更慘了。
人一生中最喜歡吃糖的年紀,稍微有一點“苦”都會無限放大,這件事直接給他整成了心理陰影,留給他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後來再遭遇什麼千刀萬剮、靈魂撕裂,他都覺得,自己能忍,忍忍也就過去了。
除此之外,另一個阻斷他回憶的原因,是他被挖靈根這件事,就發生在他親手殺死自己父親的那個晚上,一旦回想起來,就不是一件事、兩件事那麼簡單,而是扯不斷理還亂一團亂麻。
在他記憶中,那一天的夜晚格外漫長,發生了太多事,連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件是首要,哪件是次要,哪件事對他至關重要,是父母的死亡,是永遠失去的靈根,還是……梅時雨第一次救了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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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腦子有點亂了。
僵屍本來就是“沒”腦子的物種。
旱魃想太多,靈智都快消耗沒了,與此同時,他聽到了自己的心聲。
那是另一個“他自己”的聲音你腦子不好使,起開,我來!
旱魃想都不想,就罵了回去你腦子才不好使!你全家腦子都不好使!
另一頭的瀟湘閣,李停雲都他媽氣笑了。
梅時雨問他笑什麼,他隻能說“笑我自己。我真傻,真的。”
梅時雨又問“那你現在……能把人家姑娘放開了嗎?”
李停雲接住了失足墜樓的女子,這本來是件善事,但他把人家的頭當顆球一樣掐在手裡,狀況看起來不太妙,再不鬆手,人就被他掐死了。
女子卻堅強道“我沒事啊……”
李停雲轉述“她說她沒事。”
手腕往後一折,把她的腦袋抬了起來,與之對視。
梅時雨這才看清女子的容貌,隻覺十分眼熟,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