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先生盯著案幾上小爐子上的水壺,水已經燒開了,此時汩汩冒著白煙,水蒸氣不斷衝擊著壺蓋,發出撞擊聲。
他瞅著那水壺,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半晌,才悠悠開口“我跟先帝雖是因利相識,最後一拍即合的合作,為的也是各取所需,但有一點不可否認,我們是至交好友。”
徐鳳鳴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閔先生說“太後其實不是我府上的歌姬,她們家也是世代經商的商人,跟我家是世交。不過,我們自小有婚約是真的。”
徐鳳鳴“……”
“徐大人,你彆亂想,不是你想的那樣。”閔先生瞧徐鳳鳴神色有異,急忙解釋道。
徐鳳鳴有些尷尬“丞相誤會了,我還沒來得及亂想。”
閔先生“……”
其實吧,這卓文姬跟閔先生確實有婚約來著,隻是兩個人都不大感冒。
畢竟兩個人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了,卓文姬還比閔先生小了近十歲。
那時候兩家人都離得近,時常串門玩,可以說卓文姬都算是閔先生帶大的了,他怎麼可能對自己當妹妹帶大的卓文姬下手?
不過他下不去手,卓文姬倒是對他有那麼點意思。
隻是她那時年紀小,家裡人時常給她灌輸閔先生就是她未來相公這樣的思想。
加上她也不經常接觸外男,在她遇到趙玦之前,她生命中除了父兄,就隻見過閔先生一個男人,自己潛移默化下對閔先生有了那麼點感覺是真的。
後來閔先生結識了趙玦,卓文姬跟趙玦偶然間結識了。
卓文姬生得漂亮,趙玦一見鐘情,後來死乞白賴追求卓文姬。
“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閔先生說“先帝跟太後成婚,有了君上。隻是,我也不清楚,怎麼這話傳來傳去,傳得這麼邪乎,不但太後變成了我府上的歌姬,阿……君上還成了我跟太後……”
那話實在不堪入耳,閔先生說不下去了。
徐鳳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自己都沒發現,閔先生將這些話說出來的那一刻,他自己都如釋重負地籲了一口氣,身上本能繃緊的肌肉瞬間鬆懈了。
“如今這事被人舊事重提,”徐鳳鳴覷著麵前的茶杯“想也知道有人故意在針對丞相跟趙……君上,想趁機把水攪渾,最後好來個渾水摸魚。”
閔先生不慌不忙,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徐鳳鳴也不奇怪,他都猜到流言背後的幕後黑手是誰了,作為能使出一箭三雕的詭計的閔先生,自然也不在話下。
不過這實屬正常,他若是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早就被這一群屍位素餐的人吃掉了。還能讓變法成功,並且安然無恙活到現在?
“我在想,”徐鳳鳴說“他們倒不是真的想借助這點流言把君上怎麼樣,畢竟流言終究是流言,當不得真。”
“那麼,”閔先生說“徐大人以為他們最終的目的是什麼?”
“一方麵是報丞相跟他們的私仇,”徐鳳鳴手指無意識地點了點案幾“另一方麵……嗬,他們想閉窟捉虎、渾水摸魚,自然是要先把水攪渾。”
閔先生向徐鳳鳴投去一個讚賞的眼神“徐大人果然聰慧。”
“丞相大人謬讚了,”徐鳳鳴謙虛道“想來這一切丞相大人早就了然於胸了,隻是晚輩有一事不解,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閔先生“徐大人但說無妨,老朽一定知無不言。”
徐鳳鳴“大人當初僅靠著塞北叛亂,就一手策劃了這麼大一場局。
最後借機誘發各士族封地叛亂,不但借機打壓了士族勢力,將權利收攏,還讓啟國變法成功,最後更是直接讓先帝毫無阻攔地冊封太子。”
“說實話,”徐鳳鳴不無佩服道“大人,晚輩現在想起來都不由得心生欽佩,這樣一石三鳥的計策,不是什麼人都能想出來的。”
閔先生“徐大人太過自謙了,我隻不過是耍了個小聰明罷了,最後不還是沒逃過徐大人的法眼?”
徐鳳鳴笑道“這可不是小聰明。”
徐鳳鳴沒說錯,這確實不是小聰明。
閔先生當初借著塞北叛亂,和趙玦一唱一和,成功把朝廷的士族關進去一大半,借機打壓士族勢力。
最後僅憑幾道模棱兩可的文書,推測出各士族封地百姓叛亂的情況。
他甚至什麼都沒做,隻是在各士族麵對百姓叛亂隱瞞不報的時候,恰到好處地推波助瀾了一把,好心地幫各士族隱瞞了百姓叛亂的真實情況,沒有讓消息傳到大安城。
最後這次叛亂意料之中的越鬨越大,颶風一般碾壓了好幾個城池,最後甚至讓那些造反的百姓直逼大安。
他巧妙地放大了貴族和平民的矛盾,然後在關鍵時候,適當地推出了新法,最後讓趙寧去賑災,博得了好名聲。
他這一招一石三鳥的計謀極其缺德,又漂亮,愣是將那些士族耍得半點還手的機會都沒有,隻得眼睜睜看著新法頒布,再眼睜睜看著趙寧被冊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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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丞相的聰明,應當是早就料到了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麵,”徐鳳鳴說“這就是晚輩不明白的地方了,丞相既然已經料到了這樣的局麵,為什麼……”
閔先生覷著徐鳳鳴,微笑道“徐大人是想說,為什麼還要坐以待斃?”
徐鳳鳴“晚輩才疏學淺,哪裡敢揣測丞相的用意,晚輩隻是不明白,丞相這麼做,究竟是為什麼?”
他確實不明白閔先生這麼做是為什麼,他這是以身入局,現在任由事態這麼發展下去,輕則被罷黜丟官,重則很可能會丟命。
可身為當事人,徐鳳鳴卻半點都感覺不到他的焦慮和恐慌。
相反,他反而能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似乎早就做好了準備——做好了死的準備。
可,他圖什麼呢?
人都是自私的,人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的。
何況閔先生也是商人出身,商人的天性就是衡量得失。
不管遇到什麼事,他都先會預估風險和大概的獲利值,最後才會下手。
閔先生這麼聰明的人,肯定在當初變法的時候就想到了這一點,那麼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徐鳳鳴能感覺到,他似乎沒給自己留後路……
不……
甚至很有可能,連今天這樣的局麵都在他意料之中。
難道他真的不怕死?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閔先生麵露沉思“這句話出自《孟子》的《儘心章句上》第九章。
我初讀到這句話時,不到八歲……”
“說來可笑,”閔先生略顯自嘲地笑了笑“那時我天真地以為,這世間真如孟子說的那般,真的是‘窮者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可真當雛鳥離巢,脫離了父母的羽翼時,我才發現,所謂的窮者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隻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這是個人吃人的世界,什麼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隻不過是個笑話。
你入世這麼多年,到得如今,也輾轉過好幾個國家。
你看見了,那些張口閉口把黎民百姓、天下蒼生掛在嘴邊上的人,有幾個是真的為‘蒼生’做過一點實事的?
五個國家,五個國家的貴族,包括君王,有幾個真的把百姓放在心裡了?
他們口裡的‘蒼生、百姓’隻不過是他們壓榨百姓時,給自己戴的一張偽善的麵具罷了。
這樣他們就能自欺欺人,才讓他們的嘴臉顯得不那麼麵目可憎。”
徐鳳鳴沉默了,是因為閔先生說得沒錯。
窮人在田地裡麵朝黃土背朝天,兢兢業業、辛辛苦苦耕種一整年。
到頭來收的那點糧食,竟然不夠交賦稅,最後要麼去流亡,要麼就被活活餓死。
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嗎?
閔先生“農民在田地裡耕種一整年,仍然生活在艱難困苦之中。
甚至還有人交完賦稅後吃不起飯,被活活餓死。
這難道是他們不夠努力,不夠上進嗎?
不,隻不過是因為他們沒機會。
人啊,真到有權勢的時候,沒有人願意去接濟窮人,更沒人願意與窮人分享錦衣玉食。
試問這世上,有幾個人願意把自己的錢財送給彆人?接濟彆人的?
彆的不說,就說這些士族,他們滿口仁義道德,可又有幾個人真的把百姓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