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匈奴漢國的奠基人劉淵,雖父祖皆任並州匈奴左部帥,實際卻非並州匈奴,而是上郡匈奴。並州匈奴,即東漢初年入居塞內之南匈奴。上郡匈奴,卻是所謂休屠各胡,即漢武帝時由霍去病接引降漢,本居於河西走廊之渾邪王部與休屠王部之遺民。二部獲武帝恩準入居北地、上郡之後,長期為漢廷守邊防,亦不與其他民族無論羌漢通婚,遂作為匈奴右部之遺民,保持了高鼻深目、身長魁梧的形貌特征,與本就近塞居代北長城之外、麵闊扁平而身材矮小的南匈奴,種族有所不同。劉淵即身材魁梧,且高鼻深目,與並州匈奴大眾不同,惟南匈奴與西部匈奴昔日皆統屬於冒頓單於,各自引以為同族,故彼此亦無隔閡。
東漢末年,曹彰以霍去病之姿,率軍平了代北入塞烏桓之叛,順便敲打了夥同作亂的並州匈奴,一時入塞異族震懼,不敢有亂心。曹彰凱旋鄴城,被其父曹操喜稱為“吾之黃須鮮卑兒”,曹彰遂有“鄴下黃須兒”美名,乃彰顯其勇武也。曹操為削弱並州匈奴,乃分其為前後左中右五部,並從上郡引入故休屠王部與渾邪王部之遺民與並州匈奴雜居,以此上郡匈奴之酋長,出任並州匈奴五部之帥,兼以此加強並州北境之邊防,因為此時,代北即雁門關外的雁門郡、代郡平城一帶,已受到長城外鮮卑拓跋部的很大壓力。並州匈奴本是南匈奴,戰鬥力本不及身材高大的北匈奴人,到漢末入塞久矣,經濟上與形貌上,皆已形同漢人,戰鬥力更是衰敗,已不堪守衛邊塞,曹操乃將上郡匈奴即故休屠王部與渾邪王部遺民遷至代北,用以扞衛長城,並使其酋長分統並州匈奴五部之眾。為防出任並州匈奴五部各帥的上郡匈奴酋長坐大,曹操又使朝廷下旨,以漢人命官分任並州匈奴五部司馬,以管理監視五部軍事。上郡匈奴與並州匈奴淵源不同,故漢人知情者,乃稱之為休屠各胡或屠各胡,亦直稱屠各。
溫嶠既銜命劉琨,知恐一去不返,乃歸太原彆母。其母不願其遠行,恐一彆成永訣,臨彆拉其衣袖,隻是不鬆手。溫嶠大哭,泣道“兒身既已許國,自不能長在親側,奉養慈母!今雖痛徹心肝,兒亦與母同,尚請阿母念兒,放兒走去江東!”不得已,溫嶠乃絕袖而去,千難萬阻,遂至建康。(補記世人皆知漢哀帝愛其男寵董賢,同寢,哀帝醒,而董壓帝袖,未覺,哀帝不忍其因己欲起而早醒,乃割斷袍袖而起,故後世以男同性戀者為有斷袖之癖,此可謂儘人皆知。然溫嶠絕袖彆母之典故,無疑更感人,恐知之者甚少,故不辭詞費而錄出。典出《世說新語》,《晉書·溫嶠傳》中似乎也有,則乃《晉書》頗以《世說》內容入書之故,此典源頭,自是在《世說》。)
晉元帝當日看罷勸進表,以湣帝繼懷帝之後,複遭屠各荼毒,大哭失聲,嚎啕不已,直呼蒼天;複以群臣勸進為不義,聲言必報二帝為屠各虐殺大仇,兵發平陽,犁庭掃穴,迎回二帝靈柩之後,乃議登基之事。溫嶠以為晉王將不日北伐,則與在北實孤立無援之劉琨,可合力掃平胡虜,光複中原,不禁感奮。
江東群臣既知湣帝已死,以司徒王導為首,紛紛勸進,終至全員聯名,於宮門外長跪不起,堅請晉王登基。晉王司馬睿推辭再三,乃登大位,是為晉元帝。溫嶠盼望的北伐,卻遲遲沒有下文。
溫嶠大失所望,又以為江東無人,形勢危矣,乃登門拜訪王導,欲知朝廷用心。王導欣然接見。
以溫嶠不滿元帝自食其言,竟便登基,而北伐卻無下文,王導道“太真以為,漢末之時,是否真如魏武所言,‘天下無孤,正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太真乃溫嶠表字,魏武即曹操。漢末亂世之中,曹操終結了北方中原之割據戰亂,大有功於華夏,再造漢室江山,封為魏王,諡號為武,故稱武王、魏武王。後其子魏文帝曹丕,複追尊曹操為帝,是為魏武帝。曹操既有大功勳勞於華夏,後世便通稱之為魏武,以為媲美漢武即漢武帝。溫嶠熟知曆史往事,聽罷王導之言,立刻答道“然也!漢末無魏武掃平群雄,真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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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又道“使魏文帝不逼使漢獻帝禪位,以曹丕之威望才具,可否長為周公,而以大漢名義羈縻孫、劉乎?”
溫嶠道“不然!使曹丕不急登大位,則獻帝猶居洛陽宮,曹丕以魏王仍居鄴城耶?以丞相居洛陽耶?禪代雖近起曹丕,本朝世祖武皇帝效其尤,然上古堯舜亦有之,乃盛德之事。獻帝之時,天下無漢久矣!自董卓廢立,殺少帝而立獻帝,漢朝已亡。賴魏武崛起,削平群雄,定鼎許昌,建號建安,乃延漢命二十餘年!天下屬魏,亦已久矣!且魏武一朝薨逝,天下大震,昔日所收編之青徐二州黃巾,尤其臧霸所領在洛者,竟聞訊擊鼓,自都城走出,欲歸故裡!當此之時,曹丕若不急登大位,賞賜有功,以使無論鐘繇之流士族,與彼臧霸之流土豪,皆為從龍之臣,裂土封疆,世襲罔替,以安其心,否則從魏武創業之人,尤其臧霸之流,必定輕於去就,則曹丕豈止不能以周公長輔漢室,便魏王與漢相,亦必不為孫權、劉備承認,況孫、劉本不承認魏武為王、為漢相乎!魏武尚不能使孫劉服膺,曹丕何人,既知無其父威望才具,又豈能居虛名而受實禍,長為漢相而不篡乎!”
王導欣然,乃道“太真所言極是!真不愧為太原溫太真,非俗士之比!今天下鼎沸,屠各劉聰割據河東平陽,而稱漢王,若以傳聞,則已稱帝!彼蠻夷不足道,然南陽王雖兵敗遁跡終南山中,上月已新據秦州上邽而稱尊號!晉王乃湣帝左輔,自湣帝之在長安,晉王以左丞相節製陝東軍事,全有江東,大有功於天下。故自湣帝蒙塵,便效太祖文皇帝稱晉王,天下無有不服者,自是晉室正統。然南陽王自矜武帝之孫,不顧其無寸功於天下之實,竟悍然稱帝,遂使天下失據,不知所從!故晉王不得已,非急登大位不可!”
溫嶠聞言歎息,乃道“陛下北伐之心誠否?”
王導道“如何不誠!近日祖士稚上表請北伐,陛下以江東新遭陳敏之亂,民物凋敝,疲憊不堪北伐而拒其請。仆已進言以祖為豫州刺史,祖不日便北渡,往鎮壽春。”
溫嶠喜道“如是甚好!仆願為祖士稚北伐河北之向導!”
王導道“那倒不急!祖尚無糧草甲胄,將士亦不足,故不日往鎮壽春之後,恐年內難以北伐!須朝廷為之籌措糧草甲胄充足,乃可渡淮北伐。”
溫嶠出,謂人曰“我本以為江東無人,今見管夷吾,可無憂矣!”
祖士稚即範陽祖逖,雖不久即率軍渡淮,收複了河南失土,終頓兵魏武故裡譙城,不得北渡黃河而光複河北!久之,以糧草不繼,元帝複以廣陵戴淵代為征西將軍、豫州刺史,祖逖悲憤,吐血而卒。北伐軍群龍無首,繼祖逖領其眾之其弟祖約,惟貪財耳,非將帥之才,於是河南光複郡縣,即又複淪陷,祖約狼狽退守壽春。晉元帝時唯一北伐,遂告失敗。
期間溫嶠一再上書元帝,請為祖逖參軍,元帝以溫嶠為劉司空特使,不可使涉險,堅決不允,實愛溫嶠之才,欲其輔佐太子。後遂以太子立,擢溫嶠為太子中庶子。太子中庶子乃東宮顯官,一向由一等高門子弟擔任,於二等士族出身之溫嶠,可謂格外加恩。溫嶠也就斷了上北伐前線之念,一心輔佐太子,期盼無進取心之元帝駕崩之後,可繼續輔佐新君施行北伐。
六
元帝晚年,逼於琅琊王氏,朝中則司徒王導,藩鎮則西部強藩荊州為大將軍王敦握在手中,琅琊王氏權勢蔽天,乃至民間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王導尚可,王敦則跋扈橫行,時時讓元帝憤懣不已。
當年元帝為安東將軍,以江北亂移鎮建康,倚賴江東豪族義興周氏,甫平陳敏之亂,上遊江荊二州,卻同時亦有不平事。江州則刺史華軼,以元帝不過是安東將軍,與己官階相若,不顧彼時洛陽朝中,已有使元帝以安東將軍持節都督揚、江、荊三州之命,不聽元帝調遣,先是不與建康同心合力鎮壓陳敏,複拒絕出兵助平荊州流民之亂。
元帝不得已,乃上表朝廷征得同意,以荊州刺史王敦為江州刺史,命其率荊州兵攻打華軼於豫章。華軼文人,賴其曾祖華歆漢末曾官豫章太守,深得民心,華歆後且仕至太尉,天下知名,華軼因此得江州人擁戴,然畢竟文人不習武事,遂為王敦所敗,江州一時平靜。然荊州江南梁益二州流民之亂,卻愈演愈烈。
流民由益州流民帥成都秀才杜弢統領,先是順長江而下,出三峽入洞庭,複溯湘水而上,入淥水,攻占了荊州江南長沙郡之醴陵縣,不久即攻陷長沙城,分兵四出,掠地武陵、安成等郡。武陵與荊州城江陵隔江相望,荊州全境大震。竹林七賢中長者山濤之子安南將軍山簡,鎮守荊州北部重鎮襄陽已數年,慕名士風流,鎮日沉醉,不理政事,惟與其部將並州人葛強日日騎馬赴峴山湖,言赴高陽酒池。如此這般,每至日暮乃歸,山簡以沉醉不堪乘馬,體複肥壯,乃騎一健驢,自以為瀟灑無匹,屢屢以馬鞭策驢,顧謂葛強曰“何如幽並遊俠兒?”見者無不大笑。山簡身為鎮將,不以為忤,隻以自身風流自賞,以為得名士放達之意。至此梁益二州流民軍自江南入江北,流竄作戰,攻城掠地,官軍困守江陵與襄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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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東南之竟陵郡,複有軍戶張昌,奉出身吳興大族丘氏之郡中一縣吏丘沈為主,起兵攻陷竟陵郡,一時荊州東境亦大亂。張昌以讖言有“牛繼馬後李代興”之語,慫恿篤信天師道的丘沈自稱李伯興,乃老子四十一代孫,屬牛,當繼司馬氏為帝,一時江淮間民眾大受誑惑。大族豪強以時局動蕩,兵戈屢興,民不堪命,乃紛紛投入張昌軍中。山簡命將出師,一觸即潰,不得已乃親率軍平亂。張昌又煽動竟陵蠻,言山安南此番來伐竟陵,當全征山中竟陵蠻為兵。竟陵蠻恐懼,乃紛紛投入張昌軍中。山簡名士耳,軍戎之事一竅不通;張昌則出身軍戶,本是竟陵郡兵,通曉軍事,山複剛愎自用,遂一敗塗地,頭顱亦落地。官軍殘部,乃退守襄陽。
王敦族弟王澄繼任為荊州刺史,甫上任,即以招安之計,誘騙得江陵城外流民軍一部投誠。民軍降後,王澄卻命官軍將放下兵器的民軍沉入長江,死者九千人。於是杜弢等所領未降之梁益二州流民軍震怒,誓與官軍勢不兩立,必作魚死網破之鬥。杜弢遂以本籍京兆杜陵,即出身京兆杜氏,誆騙荊州全境多有的出身關中大族如京兆杜氏、韋氏等的雍州流民帥加入,乃親率民軍,圍攻州城江陵。
王澄兵敗,眼見城將陷,恐落入民軍手中遭報複,乃倉惶逃出江陵城,落魄東走至江夏,遂受元帝征召,將赴建康。乘舟路經豫章,王澄與任江州刺史之族兄王敦隻一言不合,便為王敦所殺,令人才寡少之建康朝廷,又失一名士。王澄雖無才具,但卻是一代名士,時其兄大名士王衍王夷甫,尚在洛陽朝中任太尉,將王澄收攬至建康,元帝便多一個與洛陽朝中有大關聯之人。王敦看出元帝用意,便不顧琅琊王氏同宗之誼,半路截殺了王澄。
元帝無可奈何,不敢治王敦擅殺之罪。梁益二州流民軍已大抵服膺杜弢,複有不少雍州流民帥加入,荊州全境已危如累卵。荊州東境竟陵郡張昌之亂,卻向東蔓延出了荊州境界,延燒入揚州。廬江郡兵石冰響應張昌,複得陳敏殘部,廬江郡又為亂兵所據。元帝手中無兵,困守江東一隅之地,眼看著石冰就要成為第二個陳敏,渡江攻擊建康。
七
廬江潯陽人陶侃,字士行,雖自稱本籍丹陽郡,與孫吳入晉為交州牧不改之陶璜同宗,實漢人亦不是,乃是江南土著的溪人(個人以為,溪人是如今的苗族,本來分布很廣,從黔東、湘西一直到贛北,所在多有;後贛北之地漢人遷入甚多,造成居民漢化,於是贛北不複有苗族)。陶侃自幼喪父,潯陽陶氏又是寒門,其時西晉門閥貴族掌控占據高位,實乃出頭無望。然陶母出身仕宦人家,頗有見識。陶侃弱冠之時,有豫章秀才陳逵,應京師公府征辟,泛舟贛水,順流北上,路經潯陽。陶母一向通過其娘家關係,關注打聽贛水上遊江州郡縣,是否有赴京之秀才孝廉,好拜托其在當地麵見潯陽令,尤其自水路繼續北上抵達廬江郡城合肥,麵見太守時,為自己兒子延譽官府,以使陶侃為郡縣矚目,終有一日被察舉為孝廉,雖以門第不敢奢望公府辟,但也就遂了心願,好歹做個縣吏,不枉其外祖家世代仕宦。
陶母聽聞陳秀才正在潯陽縣停留,居於官亭即官辦逆旅之中,便立命陶侃往見,務必邀陳秀才與其在本地結識之潯陽名流至家中赴宴。陶侃雖自幼放牛,亦讀史書,知英雄不問出處,且自幼習武,膽氣過人,聽聞母言,便獨自赴官亭相請。
陳逵見一農家少年來相請赴家宴,不禁訝異,見他衣衫襤褸卻氣度不凡,暗暗稱奇,便仔細觀其狀貌,與相書印證。這一觀瞧不得了,原來陶侃生的濃眉大眼,顴骨高聳,方口闊頤,虎背熊腰,實在是不世出的良將之貌。陳逵不禁歡喜,廬江雖屬揚州,潯陽縣與其籍裡豫章卻是贛水相連,當時雖為晉武帝在位末年,滅吳統一天下未久,所謂太康盛世,然明眼人都看出盛世實隱藏危機,無論江東人之不服洛陽朝廷,還是西北氐羌、代北鮮卑,皆是肘腋之患,故實為用兵之時。陶侃雖出身寒微,若得為將,隻怕江東周處之不若,直可為馬隆流亞,如此人才,若得自身為之延譽郡縣,使之得州裡察舉為孝廉而出仕,異日得遇良機,自當一飛衝天,豈不美哉!
陳逵想到這裡,便當即領陶侃赴縣府,拜見了潯陽令,當麵極力稱讚陶侃,言其為良將之材,前途不可限量。縣令雖並非如陳逵深解相術之道,然自漢末《人物誌》一書流行,世人大抵懂得一些看人的本事,見了陶侃狀貌,縣令亦嘖嘖稱奇,讚為縣中寶樹,明年便薦其為本縣孝廉。陳逵大喜。陶侃自然更是喜不自勝。縣令向陳逵道“我縣尚有老秀才鄧氏、老孝廉賴氏,皆在城中,君今日便可領陶家兒往訪之,俾使君等明日,可同赴家宴於陶宅。”陳逵連連稱是,遂領了陶侃,又拜見了潯陽城中一秀才一孝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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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陶母便起忙碌,為將來訪的三位貴客準備夥食。近午,陳逵與潯陽秀孝一齊到來,陳騎馬,二本地人一人騎驢,一人乘騾,乘騾者體肥壯故也。三人將牲口拴在了草屋前的木樁上,孝廉看一眼屋後山勢,嘖嘖稱奇,低聲與另二人道“看此山走向與隆起之勢,必出三公!”陳逵道“哦?!我隻道是良將之材,卻不曾想陶家兒必仕至三公!”乃忍不住去看那屋後之山。
陳逵看了半晌,喃喃道“龍躍天門,虎臥鳳闕!可惜,二位請看,龍頭頸部,有一缺口!否則……”潯陽孝廉忙掩陳逵之口,卻大笑道“妙哉妙哉!雖山有缺,猶當出折臂三公!我潯陽縣要出一羊太傅嘍!”言罷三人大笑。
陶母在屋內忙碌,卻仔細聽著屋外三人議論,聽到這裡,不禁心中狂喜。想羊太傅何人,泰山羊祜羊叔子也,直為大晉第一名人!陶母忍住狂喜,將在內室讀書之陶侃喚出,母子一同出門,拜見了三位貴客。
三人也就與母子二人施禮。時當暮春,潯陽早熱,陳逵道“用膳不須屋中,此門外甚好!背靠匡廬山,麵朝彭蠡澤,實使人心懷開暢!”
陶母正憂家貧,草屋之中甚是簡陋,不堪招待貴賓,陳逵如是說,可謂照顧貧家顏麵。陶母不禁感激,乃命陶侃將桌凳搬出,置於屋前草地。
孝廉卻不待木凳,率先坐在茵茵綠草之上,笑道“如此茵褥,豈不勝禿板凳!”陳逵與潯陽秀才便也坐下在草地上。
陶母出身仕宦人家,知當時名士風流作派,便不堅請上桌,隻讓陶侃跪著奉上酒食。三人目視陶侃,見他不卑不亢,言語得體,心中又是默默讚許。
此時拴著的三頭牲口卻開始叫喚,雖當暮春,但畢竟是貴客的坐騎,當然不能由陶侃牽著去放牧。然家中並無芻豆,陶母不禁大急,轉頭看向屋中南窗下,正有納涼之土炕床榻,上有草席兩卷。陶母便命陶侃將出,用鍘刀鍘碎了,放入家中喂豬用的食槽,以那兩卷草席,喂飽了貴客的一馬一驢一騾子。因草席上浸透人的汗液,三頭牲口吃得很香,馬兒甚至打起了響鼻,惹得三位秀孝大笑,母子自亦陪笑。陶母知草席有汗,不待牲口食儘,便命陶侃打來湖水飲馬及驢騾。
陳逵到了合肥,便立刻拜見廬江太守,道貴郡潯陽陶侃如何人才出眾,貴郡當出一三公雲雲。陳逵在江揚二州有名士之目,太守亦知曉其人,且陳已受京師公府征辟,前途不可限量,對其所言,自然不敢怠慢,當即敲定,明年舉薦陶侃為揚州孝廉。
翌年,廬江郡果然向州裡舉薦陶侃為孝廉,太守與潯陽令聯名舉薦。刺史府命吏複核,吏歸報曰“廬江潯陽陶侃,自幼喪父,奉母至孝,可堪孝廉之舉。”於是揚州刺史察舉陶侃為孝廉,廬江郡隨即以潯陽左近彭澤縣吏員有缺,授陶侃官為彭澤主簿。
陶侃奉公守法,廉潔不貪,在彭澤主簿任上,自耕官田以充俸祿。彭澤民見之親切,稱之為自耕官,皆道“自古惟有自耕農,如今乃見自耕官!若使主簿為縣令,彭澤四民樂陶陶!”揚州刺史府下郡縣采風謠者聞之,立錄寫上呈刺史。刺史看罷大喜,直道廬江郡與潯陽縣所薦得人,立擢陶侃為彭澤令。
陶侃在主簿任上不過年半,便升為縣令,廬江一郡之中,個個嘖嘖稱奇。陶侃不驕不躁,仍耕官田以自給自足,公餘不失貧農本色,下河撈些魚蝦以改善夥食。在彭澤令上三年,秋後大比,政績為全郡第一。太守離任,上書刺史,舉陶侃代為太守。刺史府命陶侃即刻往代。
陶侃將赴合肥,離家漸遠,又不暇歸家彆母,便將在彭澤令任上最後一年積攢的乾魚蝦一包,托府吏送至家中予母。陶母見乾魚蝦大悲,擲之於地道“古人不與民爭利,乃至拔園葵,毀機杼,今吾兒下河撈取魚蝦,乃與民爭利!此物雖非貪墨,府吏乃縣府之吏、朝廷之吏,奈何差遣為私事!此物斷不可收受!”
陶侃已赴合肥,自彭澤縣府吏去信中聞訊,不禁歎息,“世人皆以陶士行廉,吾母方為真廉!”
翌年朝廷任命下達,陶侃遂為廬江太守。至王導為揚州刺史,陶侃已在廬江太守任上十年有幾。
是年,石冰攻陷合肥,廬江郡城失守,全郡大部喪於賊手。陶侃率郡兵護送百姓,輾轉渡江,歸至潯陽家鄉,才立住腳跟。揚州刺史府以合肥淪陷,陶侃雖力抗賊而不敵,遂率郡兵護百姓渡江至潯陽,使廬江失土不失民,有劉先主之風,通令全州嘉獎。
王敦正以江荊二州都督帶江州刺史駐紮豫章,聞陶侃自合肥敗退至潯陽而不失民,覺得其人當地土著,出身溪人而有政績,得廬江郡民愛戴,乃是可用之才,於是上書元帝,請分廬江郡潯陽、柴桑、彭澤三縣與豫章郡鄱陽等縣,另立潯陽郡,即以扼長江入彭蠡澤之柴桑口所在柴桑縣為郡治,以安廬江南渡遺民,以陶侃為太守。元帝上書朝廷,朝廷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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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江州北境人心安定,民眾不懼石冰渡江,王敦大喜,乃複上書,請以陶侃兼任江夏太守,以綏靖荊州東境。朝廷許之。陶侃遂率以故廬江郡兵與廬江郡江北遺民為主體的部曲,上船開赴夏口,任江夏、潯陽二郡太守,抵抗石冰西侵與張昌南下。
此時揚、江、荊三州皆傳陶侃美名,以為劉先主在世,古名將不若。荊州刺史、鎮南將軍劉弘,聞陶侃移鎮夏口,大喜過望,以親筆信感謝江荊二州都督王敦。
自陶侃移鎮夏口,石冰不複西侵,轉而向東,卻阻於大江,終於受困而亡。張昌本已率軍登舟,將順漢水直下江夏,聞陶侃在夏口,悵然若失,道“石冰殘賊無畏,尚不敢越雷池一步!我卻何人,敢捋陶江夏虎須?”於是不敢南下,轉而向東,卻與石冰爭起了江淮間地盤。陶侃率軍順江而下,追擊張昌,大敗張昌軍於皖山。張昌僅以身免,率數騎脅丘沈逃入皖山,不日雙雙遭擒,丘沈、張昌之亂平。
王敦、劉弘雙雙大喜,劉弘苦於杜弢及雍州流民帥杜曾極難對付,且杜弢放棄長沙北上之後,長沙人王機趁機作亂,攻陷郡城,幾欲據長沙稱王。幸陶侃返旆夏口,偕劉弘麾下荊州水師直上巴陵,與杜弢所率舟師會戰於浹口。杜弢大敗,遂以之前久圍荊州城江陵而不下,至此放棄江北,先是退守巴陵,又進一步南歸,再次攻陷了長沙城,遂以荊州江南第一大郡長沙郡城臨湘為根據,伺機進取武陵、安成、衡陽、湘東、桂陽、邵陵、零陵、始安諸郡,而長沙鄰郡安成、衡陽、湘東三郡,又複為流民軍所奪。
杜弢雖被壓縮回江南,但梁益二州流民軍聲勢仍不弱,且長沙一帶,本其發跡之地,杜弢本是秀才,知書達禮,與張昌、石冰不同,在長沙甚有聲望,當地呼為杜王。劉弘大公無私,先與江荊二州都督王敦合計,言當以討滅杜弢重任,全付陶侃一人,即當以荊州江南之巴陵、長沙、安成、衡陽、湘東、桂陽、零陵、武陵、邵陵、始安等十郡,另立為湘州,以陶侃為刺史,兼督湘州諸郡軍事,委以全權,使其可調遣湘州諸郡兵,乃可平亂。
王敦以為妙計,遂與劉弘聯名上書,請朝廷準立湘州,以陶侃為刺史,予以全權,使其調動諸郡兵討滅杜弢。朝廷許之,陶侃遂率其本部,兵發巴陵以東之浹口,進向巴陵。巴陵杜弢守軍甚弱,棄城而走,南下投奔在長沙的杜王而去。陶侃取了巴陵城,遂以巴陵暫為湘州治所。
杜弢在長沙一去一回,中間雖然趕跑了作亂的長沙本土人王機,使王機被迫率軍南下嶺南,卻又給陶侃平定亂事增添了後患。杜弢所率梁益二州流民軍到底是客軍,雖也劫富濟貧,打擊豪強,但流民軍到底給長沙和湘州諸郡帶來了兵亂。自梁益二州流民軍複入湘,與官軍長期對峙,曠日持久,使新立之湘州永無寧日。湘州民心因此,便漸漸改變,轉向了聲譽極佳的首任刺史——潯陽土著溪人陶士行。
陶侃於巴陵傳檄湘州境內,號召湘州諸郡遣郡兵,與其所統州兵合圍長沙。諸郡太守以州新立,本欲各自為政,隻求自保,但以陶侃深孚眾望,恐民心向陶背己,乃紛紛起兵響應。終於陶侃率州兵於約定之日自巴陵開拔,諸郡此前已先後發動,湘州州郡兵遂合圍了長沙城。長沙大族虞、劉、吳、歐陽諸家家主聞訊,秘密會議,遂聯合家兵,攻敗城西北角新開小門之杜弢守軍,將陶侃大軍迎入長沙城。後湘州城臨湘此新開小門,以此役乃湘州建立之役,號為建湘門。
陶侃入城,杜弢倉促出城,不得已乃歸向醴陵。部曲散儘,醴陵城其部將複不納,杜弢走投無路,便遁入安成山中,不日被擒,押解建康,斬於都市。
元帝惜杜弢之才,本欲不殺而用之。杜弢不屈,大言道“汝不過琅琊王,有建康一城而已!我在長沙,坐擁數郡之地,人人呼為杜王!豈可為汝牛睿小兒所用!”
原來元帝並非其父琅琊恭王與夏侯王妃所生,而是王府牛姓小吏與夏侯王妃所生,故知情者呼之為牛睿。昔日元帝曾祖父司馬懿以讖言有“牛繼馬後”之語,適魏武取荊州時降將牛金,隨之平遼東公孫氏有功,回朝必受封賞,牛金其時年甫四十,前途不可限量,司馬懿遂以他故為借口枉殺之,永除後患。不想牛金幼子寄養外家,逃過了滅門之災,後入琅琊王府,以貌美得寵於夏侯王妃,遂生牛睿,亦可謂報應不爽。
杜弢當麵呼元帝為牛睿,元帝大怒,遂命將杜弢梟首,懸頭朱雀大桁以示眾。
長沙亂平,湘州已無設立必要,王敦已有篡位野心,不欲清正廉明的陶侃據有湘州在其上遊,於是上書請裁撤湘州,諸郡仍歸荊州。朝廷許之。
無論朝野,皆以為新任荊州刺史,必是陶侃。不想任命下達,卻是以王敦族弟王邃為荊刺。原來元帝受到王敦壓力,不得已而許之。朝野大失望,皆為陶侃不平,且猜疑王敦有不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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