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嶠沉吟道“為今之計,當鎮之以靜!大將軍既無奏章,我當知其意!臣請立赴石頭城!”
元帝道“卿——何意?何以此刻——尚赴石頭城?”
溫嶠道“昔年我奉旨銜使武昌,與大將軍論及北事,相談甚歡。大將軍景仰劉司空之情,溢於言表!今其雖率大軍犯闕,恐其中另有曲折!陛下若信臣,予臣犒師聖旨一通,我攜赴石頭城,與之一晤,便知究竟!”
元帝沉吟,以溫嶠任職東宮為太子中庶子,乃太子心腹之臣,王敦若見其攜犒師聖旨至,必能了知至尊心意,又覺溫嶠甘冒大險實屬難得,於是應允。溫嶠遂攜元帝勞軍聖旨,到了石頭城王敦軍中。
王敦見了溫嶠大喜,呼其表字道“太真!太真啊太真!寡人在此間,日盼到晚,隻道太真何以尚不至!”
溫嶠道“逆賊沈充突至秦淮水南,揚言燒朱雀大桁!在下欲請旨與之決戰,陛下卻道,‘沈充跋扈,必非大將軍之意!今大將軍既已親臨石頭,當遣卿宣旨慰勞。沈充猶大將軍一犬,為主吠人耳!當請大將軍命其退去。’陛下複從容道,‘沈充小醜作亂耳,大將軍必是勤王之師!今大將軍既已入石頭城,複何憂哉!卿且飲酒,待聖旨草成。’嶠本不勝酒力,陛下興致頗高,頻頻舉杯,在下不得已,乃陪飲至晡時。因此耽擱時辰,是以來遲!”
王敦聽了溫嶠自編的元帝言語,半信半疑,看罷聖旨,也是溫言勸慰,心中因元帝重用劉隗,用其言發僮客為兵,且排斥族弟王導而起的怒火,不禁息了大半,於是道“陛下聖明!我即命沈充退兵。”
溫嶠道“刁、劉已逃去,否則陛下當命嶠縛之來見!”
王敦嘿嘿冷笑,道“不須刁劉,有卿太原溫太真,一人足矣!”
溫嶠大驚,不知王敦何意,乃道“在下無罪!”
王敦哈哈大笑,道“豈止無罪,太真有大功於天下!全陛下與我君臣者,溫太真也。”
王敦說話算話,即命沈充退了兵,但卻以罪為功,上書稱,“沈充激於劉隗強征僮客為兵,行苛碎之政,是以舉兵,其所為者清君側、誅殘賊。今殘賊已北走,沈充之功也!充原任宣城內史,宣城多山而遠離沈氏籍裡吳興,今特請遷充為吳國內史,以慰功臣勞苦!”元帝不敢違拗,即以沈充為吳國內史。
吳國內史吳郡張茂以沈充為叛逆反賊,不願讓位。沈充便率軍襲殺張茂,奪取了吳國內史之位。
二
即位之年暮春,晉明帝即帶同幾名禁衛騎兵,至蕪湖刺探了一番王敦軍情,並得知敦已病重。明帝回都,料想王敦必不善罷甘休,便著手準備,欲先發製人,以上年王敦率軍犯闕為由,西征蕪湖。
王敦既病重,隻能以其兄王含為元帥,而含實非將才,幸參軍吳興錢鳳頗曉軍事,於是庶務一委錢鳳。
沈充既轉吳國內史,吳郡富庶,甲於江東,沈充又為自身及其吳興沈氏彆支謀得了不少佃客,沈氏更加強盛。自錢鳳處知王敦將發動二次犯闕,且此番必代晉稱帝,於是他且一麵自佃客中秘密招兵,部曲達二萬人。
晉明帝既知王敦病重,而代統其荊州兵之王含非將才,得知大軍東下,便命將出師,迎擊於江上。王含一觸即潰,西逃至姑孰。幸錢鳳收攏殘部,屯於江渚,尚可待機再戰。
沈充既得錢鳳信,知蕪湖已發動,便率軍入太湖,直趨破崗瀆,撲向建康。不想此番江北諸流民帥各率軍大至,尤其長廣蘇峻與範陽祖約,各率部曲,自東西兩麵夾攻沈充軍。充軍為蘇峻軍攔腰截斷,遂為蘇、祖二軍各個擊破。
沈充狼狽南走,欲歸吳興。至太湖,將登舟,卻聞仇家——前吳國內史張茂妻,召集其亡夫舊部三千人,待於南岸,誓將生擒沈充臠割之,以報張茂為其襲殺之仇。沈充因此,不敢坐船南行,乃自陸路,取道湖西山微行,方將潛至吳興,卻迷失道,誤入故將吳儒家。吳儒假意相藏匿,引充入夾壁中。沈充一入,吳儒便大笑道“今日得君首級,便是三千戶侯!”沈充道“卿能活我,異日必當厚報!若不然者,放我去,仍不失舊誼。若賣我,卿異日,恐有滅門之災!”吳儒不聽,遂殺沈充,獻首建康而取侯。
王敦亦死,叛軍樹倒猢猻散,叛亂很快敉平,錢鳳、王含皆死。沈充既為叛賊,其子沈勁,本當一體同戮,賴錢鳳族人錢舉藏匿得免。然以刑家罪孽,沈勁後雖遇赦,終不能登仕途。大赦因新帝登基而起,沈勁雖可不再藏匿,但罪家遺孽著名鄉曲,誰又會在鄉舉裡選時推薦他呢,州郡中正亦避之唯恐不及!於是年至三十,沈勁仍未能出仕,倒是記著吳儒賣父之大仇,一日夜,率家兵突至吳家,滅了吳儒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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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一郡驚懼,以為沈勁繼其父複反。後以並無下文,郡中乃漸漸安靜,卻有吳氏族人告沈勁報私仇大殺人,且所為報仇者,乃是先帝時叛賊。原來吳興吳氏也是大族,且是名人之後,雖不知信否,但吳興吳氏皆自稱長沙文王之後。長沙文王者,漢初長沙國始封國王吳芮也。幸當時報仇之風甚烈,此前成帝之時,青年桓溫報涇縣令江播賣其父宣城內史桓彝之仇,殺江播三子,反受眾口褒揚,以為其能報父仇,不愧為人子。沈勁雖然滅了吳儒滿門,屠殺甚慘,然亦是報其父被賣,且身死吳儒之手,割去首級,使沈勁遭受父死斷頭之痛,不能以全屍葬父,仇怨自是大過桓彝之被賣於江播。
剛好琅琊王胡之來任吳興太守,聞沈勁為人,知其慷慨有大度,折節讀書,欲報效朝廷,洗刷前恥,便不但調停吳氏族人與沈勁仇怨,使兩家嗣後不得相攻,後又在自己擢為司州刺史、平北將軍時,上書請以沈勁為平北司馬。司州治洛陽,於東晉乃是邊州,亟需兵力補充州兵之不足,而沈勁家兵以千數,正是平北司馬不二之選,於是朝廷許之。不想王胡之忽然患病,並一病不起,至死未能到洛陽赴任,沈勁也便仍未能出仕。
終於到了晉穆帝永和九年春,前燕慕容恪以步騎十萬攻洛陽。河南太守、冠軍將軍陳佑僅兩千人守城,乃緊急上書請援。
相王司馬昱和中軍將軍殷浩一合計,便以穆帝名義下詔求賢,許以冠軍長史之職,但須自募兵勇,朝廷且不給輜重糧草。沈勁家世豪富,誌在洗刷前恥,遂慷慨應募。晉廷嘉其報效,加號揚武將軍。沈勁本有家兵上千,遂另於吳興招募數百人,合家兵之半得一千餘人,自備資糧,便登舟向洛陽進發。
慕容恪不想東晉還有援兵到來,輕敵之下,他圍城的軍隊,竟被沈勁擊敗。沈勁遂乘勝,率軍進了洛陽城。
陳佑又驚又喜,他也是吳興人,部曲大抵也皆為江東人,於是戮力同心,又堅守了半個月,然而糧草卻漸漸儘了。不得已,陳佑乃與沈勁商量對策。
沈勁道“我為洗刷亡父身為叛逆之反賊汙名而來,惟死耳,斷不降不走!”
陳佑歎息道“城中餘糧尚可支十日。我率我部赴許昌,糧草皆留此!世堅努力!”
沈勁拱手道“多謝將軍成全!大恩大德,仆來世粉身以報!”
陳佑當夜即率部遁走。兵力頓缺,人手不夠,沈勁乃不眠不休,更加抓緊巡視城防。可憐這時他麾下,死的死傷的傷,隻餘五百人而已了!而洛陽城卻是漢魏西晉的故都,煌煌十二門的大城,區區五百人守城,真可謂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沈勁深知不能分兵把守各城門了,就分出一百人巡邏全城,剩下四百人居中待命。隻要一處城門有警,他便率那四百死士馳赴。
慕容恪愛沈勁之才,惜其誌向,從此圍而不攻,然城中不久,即已糧儘。沈勁不忍五百人隨自己一身餓死,乃上城呼慕容恪道“慕容玄恭,吳興沈世堅糧儘援絕,今日獻城矣!惟請慕容玄恭不戮我麾下一人!”慕容恪應允,複勸沈勁為其國效力。
沈勁道“父以謀逆做賊死,子尚以投降敵國、事敵終乎!”乃拔劍自刎而死。
慕容恪流涕道“前平廣固,不能活辟閭蔚!今定洛陽,又使沈世堅死!慕容恪愧對四海!”
五百人見沈勁自刎而死,一齊大慟,或自刎,或投城,儘皆殞命。天下聞之,稱為沈勁五百士,以為可與田橫五百士古今輝映。
三
洛陽得而複失,隻在越年不滿八九月之間,桓溫勃然大怒,叫囂討伐慕容氏。複聞朝廷已請得其少年好友殷浩出山,委以揚州刺史重任,今已於朝中用事,桓溫便上奏道“朝廷不恤荊州艱難,去歲戰士浴血,乃光複舊都!彼時臣請還都,而公卿皆以為不便,遂罷。今春慕容部便攻洛陽,陳冠軍眾無一旅,沈揚武兵才一千,卻奉命守十二城門之舊都!此真可呼天也!今洛陽複失,是誰之過歟?臣不才,不日將東下,欲問台閣,北伐究竟如何措置?若朝無措置,荊州戰損疲弊,臣且請北伐兵糧。”
相王得此奏大驚,又聞桓溫拜表便發,已兵發江陵,直下武昌,不日便將抵都城西門姑孰。昔日王敦犯闕逼宮之事,恐怕就要重演,相王不禁憂心如焚。
後賴吏部尚書王彪之進計,桓溫亦不敢如昔日王敦般便攻石頭城逼宮,得相王示弱兼以君臣大義相譏的親筆信,乃從容自姑孰揚帆,退歸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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