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秦主——苻秦國主,效仿後趙創建者石勒稱大趙天王,而去帝號自稱大秦天王之苻堅,得燕國太宰慕容評遣府吏為使所奉之燕主慕容暐所作書,讀至“若晉人臨河,煩請苻永固遣將率師聲援,晉軍南返,以滎陽以西地為謝”,大笑道“此貴主予我之私信,非國書也!且桓溫尚在青州之魚台,為糧運所困,秋水不至,恐遂作罷!便不勞我國也。尊使且回。若桓溫臨河,自當處分!”
使者回報慕容評,慕容評稟知慕容暐。崔宏在側,聞言道“苻堅此推脫之詞也!雖異日晉人臨河時,秦人以唇亡齒寒故,未必不相救,然絕不可倚此為無憂。須急購馬,以補我軍之闕,否則大敵當前,無可禦之!”
慕容評以苻堅不複信慕容暐明言允諾相救,連複信都無,知秦救不可靠。尋思為今之計,慕容評想到抵抗晉師,自端賴慕容恪在日所練具裝騎兵,然慕容恪率大軍征戰幽、冀、青、兗、司數州,雖所向披靡,掃平大河南北——惟並州不及克,而慕容儁病危,乃急召慕容恪回朝,托以國政,並州南部,遂為漢人張平占據,最近為苻秦所得;並州北部跨長城內外,則是代國作為草原盟主直轄之地。慕容恪當年縱橫中原,雖戰無不克,攻無不勝,人與馬匹,卻也損失不少。今當年擊擒冉閔之四十萬具裝騎兵,曆經戰損,消耗已半,尤其燕國遷都鄴城以來,遠離遼東、遼西產馬之故土,軍馬奇缺,騎兵乃愈益寡少。補充兵員,河北漢人又惟長於步戰,不善騎馬,故入中原時所有之四十萬具裝騎兵,至此隻餘小半,且並不都在鄴都,而是分駐於薊城、中山諸要地。今河北鮮卑人口繁衍,勇武未減,可為勁卒,惟軍馬匱乏,故當此晉軍大舉北伐之際,當務之急,莫過於從速購馬,以裝備騎兵。慕容評乃道“崔仆射所言甚是!”
慕容暐道“須急購馬,卻不知——馬可得乎?草原諸部,近皆服膺苻秦,非以重金,恐不可得!”
崔宏道“代北牛馬,甲於天下,代馬尤其神駿,非他處馬可比!便可速購代馬。乃可用兵之日,不虞匱乏!”
慕容評道“購馬欲速,今府庫空虛,為之奈何?!”
崔宏道“昔漢以宗室女為公主,嫁匈奴單於為妻,謂之和親。雖漢尚予匈奴以布帛,然亦以互市時,欺匈奴無他可用於交易之物,廉價得匈奴馬,而軍威大盛!今我亦可以此手段,結好代國,代王什翼犍受寵若驚,則雖無現錢,必予我馬!便不多予,我可遣諸官商,速至境上與之互市,則必不憂代馬,不大入大燕!”
慕容暐道“哦?嗯——然先帝除清河外,並無他公主,且清河尚年幼,年甫十二,卻如何?難不成……”
崔宏道“清河公主先帝之女,豈可和親配犬羊之輩!吳王女自幼生長宮中,先帝以為女,後以清河公主降生,乃還本。今國家有難,須女子結好外國,吳王不當不允!”
慕容評聞言道“此計大妙!”
慕容暐皺眉道“阿鶯為先帝猶女,雖宗室女,卻生長宮中,且有鮮卑第一美人之稱,如何進奉拓跋什翼犍為繼室?!”
崔宏道“陛下家國危,何惜一女子?”
慕容評道“陛下!事已至此,恐非如此不可!”
原來慕容暐昔日,當慕容鶯在宮中時,頗愛慕之。後雖因其母可足渾太後嚴禁之,慕容鶯亦不應其求,然慕容暐至今仍念念不忘。慕容儁在日,慕容暐母妹慕容嫣長至數歲,冊封清河公主,可足渾便勸慕容儁將慕容鶯還本。慕容儁以已有愛女,且當初收養慕容鶯之段皇後已死,可足渾因生慕容暐而繼為皇後,儁不欲拂其意,便將慕容鶯還予其父慕容垂。慕容垂時以河南大都督,開府於燕國荊州治所魯陽,幕府事繁,且魯陽毗鄰東晉,為燕晉對峙之前線,故家小皆留於鄴城。慕容儁死後,慕容暐繼位,乃時時往吳王宅探望慕容鶯。慕容鶯雖不喜其紈絝子弟作派,然頗詭譎乖巧,鑒於其國主身份,亦不得不稍與之虛與委蛇,慕容暐便覺堂妹亦對其有情。
宣室幕後走出一中年婦人,卻是慕容暐母後可足渾氏。慕容暐還在囁嚅,可足渾道“此事不容惜此一人,且事出緊急,不容遷移時日!便可冊封吳王女為——中山公主,即刻遣使,與代國議和親、求馬之事!代人所缺者,莫過於夏布,可多予布帛,以易其馬!”
慕容評、崔宏齊道“太後聖明!”
慕容暐知母後之意不可違,且近來他心智稍成熟,亦知堂妹惟與其虛與委蛇而已,並非真心,故本已心灰意懶,唯不心甘耳!至此母後與太傅、左仆射三人一辭,慕容暐便終於決定忍痛割愛,乃命崔宏當場起草冊封誥命,及與代國和親之國書,雙雙送往中山與代都盛樂。代國時有二都,代王冬居長城內之平城以避寒,夏居長城外之盛樂以避暑,時當夏末,暑熱未消,故代王尚在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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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山,燕國定州都督府。
吳王慕容垂得使者持來之冊封其女慕容鶯為中山公主,不日代國複國書,若允和親予馬,則即日啟程,為國分憂,往赴盛樂之誥命文書,不禁深深皺眉,心中大痛,然事關重大,雖十分不願,仍不得不遵命謝恩。
使者便道恭喜,呈上公主禮服。吳王妃段氏垂下淚來,然以夫君吩咐,仍不得不入內,引唯一愛女慕容鶯出,拜受禮服。使者即歸鄴都回報,可足渾、慕容暐母子,慕容評、崔宏得知佳訊,俱皆大喜。
代王拓跋什翼犍喪偶已久,忽得燕國國書提議結和親,自是大喜。他在秦燕二國都城長安、鄴城,皆有以商賈身份掩飾之間諜,此前在鄴城之安同,已傳來消息,道南夏伐燕之師,已抵距黃河不遠之魚台,遂知燕人此舉,全出欲得代馬,隻中山公主雖非慕容儁女,卻也是慕容垂之女,慕容垂貴為燕國吳王,今雖失勢,卻也猶為定州都督,實為燕代二國境上鎮守之大將,與之結姻親,於代國可謂大利。
代王什翼犍初婚所娶,乃慕容垂祖父、始受晉封為昌黎公之慕容廆幼女,受晉封為燕王之慕容皝之妹,於慕容垂為姑母,故什翼犍實為慕容垂姑父,於慕容鶯乃是姑外祖,輩分足足差了兩代!然此時鮮卑人婚姻之際,尚不忌諱輩分,況政治婚姻本不講輩分,何況慕容鶯複有鮮卑第一美人之名!什翼犍雖非好色之徒,其繼室白氏夫人逝世久矣,一直未考慮續弦,可見其為人,仍是草原酋豪特色,不好女色,惟愛馳馬騎射,征伐他部以稱王,非中原長於後宮婦人之手的燕主慕容暐之比。
較之秦王苻堅而言,什翼犍自是不甚讀五經之書,然亦非目不識丁。原來之前數任代王,已頗慕中華文、物,接受中原衣飾、飲食,且稍親近漢人文士,讀中國書,尤其孫吳兵法、《漢書》、《戰國策》之類。至什翼犍與其庶兄一代,已由父王延請並州長城內諸郡名儒為師,教二子讀書,故什翼犍頗被華化。今之代國世子拓跋寔,乃慕容夫人所生,其名寔,便是什翼犍聞自帳下漢人儒士,慕漢末名士陳寔為人,乃取為嗣子之名。
拓跋寔自幼隨一老儒讀書,後老儒死,什翼犍又為請得雁門燕鳳為其師,拜為世子太傅。隻燕鳳卻與拓跋寔年紀相若,以有名代北,遂為什翼犍強聘為世子師。
什翼犍十六歲時,代國內亂,其父王為其叔攻殺,大位被奪。什翼犍之母獨孤太後,乃獨孤部老大人之女,美貌絕倫,什翼犍之叔殺兄篡位後,便欲以草原收報婚慣例,即所謂收媳報嫂妻後母之俗,將寡嫂收歸己有。
(作者按草原風俗,有收報婚。將喪夫兒媳或喪偶寡嫂,收為己之妻妾,中原謂之草原有收媳報嫂之俗,乃文明化以前草原之陋習。妻後母,亦即兒子繼承其父續弦之妻與妾,更是草原常有。結果便是倫輩混亂,因無論收媳、妻後母,皆造成兒孫易位與同輩、兒輩之間輩分大亂。收媳則與兒媳所生子女,若依所收之媳本是亡兒妻,便為亡兒與所收媳所生子女之叔姑!而妻後母所生子女,因後母即繼母本是父之妻妾,與父所生,本是妻後母者之兄弟姊妹,而他與後母所生,因子女輩分從父,卻會成為後母與父所生子女之侄侄!另一方麵,收媳者自然撫養亡兒之子女,於是孫兒女變成了養子、養女,兒孫易位!妻後母者若後母與父所生子女未成年,則亦撫養之,兄弟姊妹,就變成了養子、養女,便是同輩變兒輩,輩分也亂了。而身為女方子女者,無論與其初夫、後夫所生,以生身之母而言,本皆為姊妹兄弟。
至於報嫂——報為報答之意,因古人長兄如父,長嫂如母,做弟弟的年幼時,常受兄嫂照拂,故報嫂即娶寡嫂,雖在當時中原看來不文明,卻也有古人的人情味在。在中原強調嫡庶的東漢魏晉時代以前,也是常有。到了強調嫡庶之後,嫡子並且是嫡長子,就像皇帝以嫡長子為太子——太子實際便是大兒長子之意——作為皇位繼承人,上行下效,民間也效仿之,以嫡長子為繼承人。皇家富有天下,還可以封其餘諸子為王,民家縱然豪富,卻因為周代之封建久廢,縱有爵位之家,亦不能分封諸子為大夫為士,僅能以一子嗣爵。秦漢時封建雖廢,同樣起自周代的宗法製,卻因為有利於防止諸子覬覦而保留下來,於是上自皇室,下到士大夫之家,皆以嫡長子繼承,報嫂之俗,因為極可能造成收養的兄長之子與己身嫡長子爭奪遺產,又因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禮法變得嚴格,報嫂被視為亂倫,於是漢族便漸漸消除了報嫂之俗。
另外漢武帝雖行推恩,但那隻是諸侯之家即貴家,百姓家富戶出於財產集中有利於兼並土地,崇尚禮法的士大夫之家出於人倫大防,便雙雙取消了諸子即庶子的繼承權,遂使田宅為主的財產,和士大夫官宦之家擁有的爵位,都集中至嫡長子之手,其餘諸子淪為貧民,乃至為嫡長子傭耕。這種本與分封相輔相成的周禮製度,被迂腐的漢儒奉為圭臬——當然,實質是財產集中有利於進行土地兼並,因為財力越雄厚,就越能以低價批量購入土地,從而使嫡長子家越來越富,久而久之,就成為富甲一方且權傾一地之豪強!而官宦之家保證其爵位傳承有序,也能在朝廷和地方上獲得鐘鳴鼎食之家的名望,久之便為士族。士族在其籍裡既有名望,又世代做官,輔之以貪墨,自然既貴且富,也成為豪強之一種。雖然豪強總是大族,但身為嫡長子之家主的叔伯及兄弟,其實都無餘財,往往淪為家主的奴仆。故古代稱家裡的奴婢為家人,如我們今日之稱親人,正是因為奴婢的來源之一,便是親人及其配偶和子女。於是到了豪強掌握無論朝廷與地方的東漢,士庶即士族與庶民,便天隔起來。不但平民無社會地位,不能與士大夫通婚結交,便是本來同樣出身士族的非家主者,如果老家主將田宅統統交付嫡長子繼承,新家主上位後,其庶出兄弟便會淪為寒庶,隻一母所生即同為嫡子者,可分得一份遺產。因此六朝士族如河北兩家崔氏——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雖皆士族,追根溯源,則同出春秋之齊國大臣崔杼,卻也有高門與寒庶之分,清河崔氏為一等高門,博陵崔氏在北朝隻是二流門第,被同姓本家清河崔氏蔑稱為“寒崔”。總之中原因娶寡嫂而收養兄長之子,若己早死,本是其嫂的夫人或如夫人,便很可能以家中老太君之地位,以其自身好惡,不顧禮法,將後嫁之夫的財產包括爵位,賦予其親生之子甚至與前夫所生之子!出於這種考慮,漢族便漸漸不複報嫂之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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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現代人類學,古代遊牧民收媳、報嫂、妻後母之風俗,或存在於所有各種類型經濟生產方式的社會,原始農耕社會恐亦然。如收媳,即翁父也就是公公納兒媳為妻妾,唐代作為中原王朝,皇室亦有例子,即唐玄宗納兒媳楊玉環為妃。至於妻後母,唐高宗納其父之妾武才人,亦即後來成為高宗皇後的武則天,便是例子。不過李唐王室這種收媳、妻後母之事,有可能是草原遺風。按陳寅恪言,李唐先世,或本為胡人。
草原上此類事常發生,隻是體現為古代遊牧民不重昭穆輩分,不重昭穆輩分,是他們體現出來的一種遊牧社會的現實狀態,亦即真實情況,但不重昭穆輩分,絕不是古代遊牧民妻後母、收兒媳的原因!按現代人類學,隻怕所有的原始人都是一樣,不獨遊牧民如此,農人未必不是一樣。而那時候,民族是尚未形成的,民族是文明化以後才有的!妻後母與收兒媳,無疑和野獸無異,按照文明人類的標準,尚不能算真正的人類,又哪有民族可言!民族是文明化了以後,因為民族文化逐漸形成,民族才慢慢形成,才產生出多種多樣的民族。但原本世界各地的原始人,隻要不是不同物種,並無差彆可言!
當然,原始人不是不講倫常次序,而是人的意識——作為萬物之靈長的那種高階的文明物種的,區彆於任何動物的人類的自我意識,也可以叫作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自行決定不同於其他動物的一種個性,即講究人倫次序的觀念,還沒有產生,所以根本就不懂得倫常次序。
至於什麼是真正的人類,也就是最初的人類文明所造成的,不同於動物如螞蟻、蜜蜂、猴群等等的社會那種意義上的文明人,或以自覺的生產為標誌,比如說耕作、捕魚,皆涉及製造工具和生產計劃,還有天時地利人和等方方麵麵的知識,於是人類和動物區分開了。但高級動物也一樣擁有知識,或者用斯賓格勒在其名著《西方的沒落》一書中所用的概念,叫作“醒覺意識”,高級動物如哺乳類和鳥類,無疑擁有無異於人類的醒覺意識!而斯賓格勒甚至把醒覺意識,看作是生命也就是所有生物普遍擁有的東西,無論是動物、植物,都通通具備。而高級動物如黑猩猩,甚至懂得製造簡單的工具。至於利用工具,高級動物都會。所以人類和動物在製造、利用工具上,隻有程度不同而已!知識上呢,則隻怕要到文明化也就是進入階級社會之後,人類的知識量和知識水平,才超過動物。至於信仰,動物隻怕比人類更虔誠,因為毫無疑問,動物都服膺天道,隻有人類,以人之道為道!所以信仰更不能作為人類和動物的區彆。
所以什麼是真正的人類,正如什麼是愛,隻怕永遠都不會有定論。因為人類不是固定已成的,而是時時在變化中,也許隻有這一點,才是人類和動物唯一的不同!因為動物哪怕過了幾十代,也還是同樣無甚變化,而人類隻要經過一兩代,甚至父母與子女兩代人之間,也會有許多不同,無論觀念、氣質等等許多方麵。因為人類社會具有極強的時代性,所以時代精神是經常變化的,因此不同世代的人之間,都會因此而產生出不同。
而在人類無疑已經脫離了那種與野獸無彆的無知無識階段之後,在古代遊牧民中,還存在妻後母、收兒媳,除了人類作為一種生物,天然有的保存自身,進而以繁衍後代為要務的生物本能之外,另外一個原因,無疑是經濟上的,基於古代依賴人力從事生產的必要性,和進入父係社會之後,家族以女性、兒童為家族私產之故。所以家族之中有已婚男子死去,其子弟父兄,不欲青年喪夫之家族娶了進門的女子,無論是後母、兒媳還是兄嫂、弟媳婦,為防止她攜幼兒改嫁,造成家中人口流失,尤其她本人是個壯勞力,其夫家更不想失去她,因為那樣不但不利於人口繁衍,也不利於經濟生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