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謝安既至廣陵,謝玄命人自彭城送諜報至,道慕容垂已率軍東行,將赴河北,有將士五萬。安不禁大驚,與屬僚道“昔日桓公北伐至枋頭,燕廷大震,我聞慕容垂星夜自代北歸國,率燕軍五萬至河上,實大敗王師!今其亦有五萬之眾,此勁敵也,將為北伐之患!中瀆水運道艱澀,今當臨海築城,調江南糧秣以實之,海道以濟彭城。”
一屬僚道“明公徒憂盛滿召禍,竟自請出鎮於此。今雖望蔡公當朝為仆射,然會稽王既牧揚州,與望蔡公總錄尚書事,恐不得與之諧,使運揚州糧秣,以濟彭城!”
謝安歎息道“我謝氏今日之盛,一門三公爵,古來所無!雖琅琊王氏當王丞相在日,譙國桓氏當桓公在日,亦不能比,可不戒懼乎?季漢當劉先主敗於夷陵,而崩於白帝,托孤於武侯;諸葛丞相乃內安外攘,定南中,置留府,遂親率軍北伐!此前賢所為也,安得不效仿之?我聞郗會稽在徐州任上貪墨,晚年以愛子嘉賓無子早死,乃潛心向道,持戒甚謹,慎之又慎,終得天年,亦前賢所示也!《老子》雲,‘功成身退,天之道。’況疆埸之功,實由羯奴,我無功而封郡公,敢不為我家侄兒籌糧哉!”
謝玄小字遏,家中平輩呼為阿遏。在吳興為長城令時,玄頗不視事,唯喜湖濱縱馬,與縣中大族陳氏交遊,整日垂釣太湖。玄高鼻須黃,遂得綽號吳興釣羯。謝安聞之,乃昵稱為羯奴;所以稱之為羯奴,乃因當時人好稱子侄為阿奴故也。
謝安既有近海築城意,乃發兵民築之,曆三月,成一小城。城東有小山,山勢平易,可平步而上,不必著安隱居東山、放浪山水之時,以尋常木屐改造而成之登山屐。彼登山屐前後安齒,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則去後齒,遂履危峭高山如平地。安愛此城東可平步而上之小山,乃名之為步丘,亦以為城名,常攜僚屬登臨嘯詠,以觀滄海。諸人以為,謝公此舉,甚有東山遺意。
二
蕭鎋、蕭副子父子率部曲,偕劉牢之諸北府將,於淝水大敗秦軍,晉廷以其父子有功,遂遷鎋為長沙太守。蕭氏父子乃率部曲自廣陵渡江,將歸武進省墓,然後西上。途經都城建康,蕭鎋命部曲留城外秦淮水舟中,乃攜子副子入城,拜見淝水戰時主帥,時已以淝水戰勝之功,封望蔡縣公、官拜仆射之謝石。
淝水戰時,蕭氏父子俱在謝玄麾下,謝石為大都督,雖不曾相見,卻頗耳聞其父子事跡,此時父子二人來訪,石與之相見欣喜。父子二人去,石以其父子人才難得,思慮再三,乃以桓氏之荊州勢大,上書請加長沙太守蕭鎋以定南將軍軍號,兼督荊州江南八郡諸軍。晉廷許之,於是蕭氏父子歸至武進省墓畢,便率部曲乘舟西上。
路經潯陽,蕭鎋仰慕詩人陶潛已久,聞其方自江州祭酒任上辭歸鄉裡,乃攜副子,特赴柴桑縣廬山北麓栗裡原尋訪。陶潛乃故大司馬、長沙郡公陶侃曾孫,不慕榮利,而以詩歌聞名。蕭鎋既仰慕之久,複將赴陶大司馬封邑為官,乃特攜子往尋訪。
至栗裡原上,回首見彭蠡大湖煙波浩渺,仰頭匡廬仙山雲霧繚繞!蕭鎋歎道“此真仙人所居,無怪陶祭酒不為世事縈懷!”遂遣副子至茅屋院外叩門。
副子持院門上細小銅環,扣了一下,複兩下。院中小兒嬉戲聲止,一兒稚嫩聲道“何人來訪?”
蕭鎋乃朗聲道“不才蘭陵蕭鎋,攜子副子,來訪潯陽陶淵明先生!”便聽院內一小兒跑動,副子目光越過院牆,見那小兒至屋前窗下呼道“阿父!有蘭陵蕭府君來訪!”
木欄門吱呀一聲,一男子衣衫落拓,自屋內排闥而出,便聽得此人哈哈大笑,隨即道“是——蘭陵蕭渭陽,西上為長沙太守乎?那便是蕭府君,哈哈哈……”
蕭鎋不意陶潛竟不但知其將赴長沙為太守,甚而知其表字,既驚且喜,乃拱手院門前道“不才蘭陵蕭鎋,忝任長沙太守,路經貴區,冒昧來訪先生!”
須臾,一年將三十許男子開門而立,向蕭鎋拱手道“蕭定南方建功淝水,今將西上長沙,天下誰人不曉?”
蕭鎋道“在下拜讀先生詩,仰慕先生久矣,特不揣冒昧,乃攜子來訪!”
陶潛看向副子,欣然道“小將軍乃是俊才!”
副子拱手躬身下拜道“小子拜見先生!”
陶潛捋須微笑道“小將軍多禮!”便讓至一邊,向蕭氏父子道“遠來賢者枉顧,便請移玉趾,賞臨茅舍!”
蕭氏父子隨陶潛入院,陶妻便命家仆搬出一條案置於院中,於兩邊各置一張草編坐墊,乃侍立,待其夫請來客入座。陶潛拱手請道“山居簡陋,屋中逼仄,不堪延貴客入內!幸孟夏有涼風,天和景明,可院中待客!哈哈哈……”
蕭鎋父子見他豪爽,更是心許。陶妻遂命家仆奉酒食,陶潛又對來客一揖,恐其父子局促拘禮,當屈膝正襟危坐,便率先入座,盤腿於條案東側坐墊之上坐下。蕭鎋與東家對揖之後,從容於坐墊之上屈膝落座,副子自然隨父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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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潛哈哈大笑,道“將軍何必拘禮?此茅舍家宴耳,非朝堂官舍覲見議事,何必如此正襟危坐!”
蕭鎋拱手道“先生方外之人,自不拘行跡。我父子紅塵俗人,當守禮儀!”
陶潛道“君可謂當世裴叔則,卻比我為阮步兵!哈哈哈……”
蕭鎋道“先生詩歌聞名天下,在下仰慕先生久矣!複忝任先生曾祖陶公封邑命官,乃特來尋訪先生。不意使先生仙居,平添聒噪,實在冒昧之至!”
陶潛道“不聒噪!貧家小院,素日唯舍弟小兒與我兒,三人嬉戲於此,今日方有大人先生至,榮幸之至!”
蕭鎋便道不敢當。陶潛道“我乃桓公庶孽子孫,與今長沙公亦遠,並不能修書一封,使將軍攜之赴長沙,便得長沙公家襄助!惟將軍赴長沙為官,當著意結交虞氏,及歐陽、吳、劉諸大族家主,乃可保境安民。昔日王大將軍雄踞荊州,中宗元皇帝恐,乃命譙王西上為湘州刺史。湘州即今荊州江南八郡,將軍將以定南將軍都督之區,地狹民貧,譙王至長沙,乃以虞悝為長史,以悝弟為司馬,倚虞氏及歐陽、吳、劉諸大族家兵,亦抗王大將軍婿郭圖攻圍數月!若非王舒率南郡兵助郭圖,譙王未必不能守住臨湘城!將軍至長沙,亦當留意於此!”
桓公乃始封長沙郡公陶侃諡號,侃子嗣眾多,陶潛非侃嗣子之後,故曰與今長沙公亦遠,然其所進言,卻是為官長沙之金玉良言。蕭鎋聽罷,便不禁起身,拱手向陶潛道“謹聞教!”
三
慕容垂率軍渡過黃河,欲以大軍入鄴城就食,恐遭苻丕之忌,便率軍至襄國城外求見守將,出秦主所賜璽書示之。守將看罷璽書,便請慕容垂入城。
翌日,慕容垂便率諸子侄,從五百騎,赴鄴城求見秦主庶長子長樂公苻丕。自秦主大軍敗於淮南,州郡兵奔散歸鄉,河北便大亂,苻丕正憂心如焚,忽聞慕容垂至,又驚又喜,便親至城門迎接。
慕容垂下馬,拱手與馬上主人寒暄畢,便親呈上秦主璽書。苻丕下馬恭敬接過,看畢,拱手作謙詞道“身不能綏靖境內,遂累慕容冠軍至此!”
慕容垂道“王師淮南新敗,州郡兵逃亡,狼狽歸鄉,致諸州地方不靜,亦小小寇盜耳!仆當為明公馬前卒驅使,料能旬日定之。”
時有丁零率部入塞酋長翟斌,本居中山,淝水戰前,受秦主之詔命,率其本部及並冀二州諸入塞胡人部落,齊赴項城助戰。方至滎陽,聞秦主大敗於淮南,翟斌乃不赴項城,屯駐滎陽,扼守虎牢關,隔絕河洛與青兗二州,黃河南北亦因此不得交通。慕容垂率軍至滎陽時,以兵強馬壯,且持秦主璽書,翟斌不敢阻其過關,複恐慕容垂歸至河北,幽州鮮卑與冀州華人豪強如清河崔氏輩,思昔日慕容氏之恩,皆聞風影從,則苻丕必不能安居鄴城,河北必為慕容垂所奪!翟斌思慮及此,乃提議與慕容垂結拜。慕容垂喜得同盟,乃欣然與之於虎牢關前,焚香叩首結拜為異姓金蘭兄弟。慕容垂乃得率軍過關,至於襄國。
苻丕為秦東部大都督,慕容垂既有為之綏靖請戰意,丕不欲慕容垂入鄴城,乃當即命垂返襄國,即日率軍渡河,驅逐翟斌,收複虎牢關。慕容垂拱手道“末將之來河北,過滎陽,已與翟斌結拜,斌並無反意。今可憂者,在河北嘯聚山林塢堡之群盜,不在滎陽,請明公收回成命!且臣離鄴久矣,方將銜鈞命出征,請允臣入城,拜彆祖廟!”
苻丕道“身受命守此城,陛下聖旨,乃命慕容冠軍來河北綏靖不臣,非入鄴助守也。身當重任,不敢使卿入城,卿當諒之!”
慕容垂道“臣受詔來聽命於明公,豈不知此?隻離鄉久矣,祖廟在鄴,既歸河北,不得不拜!乞明公體臣愚孝私心,使臣孤身入城,拜彆便出!”
苻丕思慮良久,乃慨然道“此人情之常也,身豈不察!河北有身於此,小小寇盜,不勞卿討。卿於城中有宅,卿可命從者返襄國,即攜卿子侄入城。明日卿拜彆祖廟,留卿諸子於此,當歸襄國,仍率卿麾下兵,渡河驅逐翟斌,鎮安滎陽,為南北東西之聲勢。則大秦東方有托,全賴足下,卿其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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