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上的浮屠啖月像是感應到了什麼,開始細碎地顫動,發出陣陣嗡鳴。
那道被稱為“謝桐懷”的虛影隻有大致的形貌,卻分辨不出臉龐與表情,也無法言語,仿若隻是千年孤獨之下一道沉默的縮影。他守在謝如晦麵前,單手朝他比了一個“走”的手勢。
謝如晦作勢要走,數道鎖鏈便再度如索命般朝他追來,卻被謝桐懷儘數擋下!
左鎮潮內心即刻默念——『詔獄·束』,八連!
鎖鏈已然從虛空中冒出尖頭,即將射出那一瞬間,她的背後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的女性嗓音。
“天君住手!”
這一聲宛若平地驚雷,生生扼住了那些快要射出去的鎖鏈,也成功讓左鎮潮就這麼停了動作。
她沒有回頭,目光冰冷地透過那一層麵具,穿過已經被『詔獄』摧毀了大半的廢墟,沉沉地看向另一頭,看向被謝桐懷護在身後的謝如晦。
“……”
半晌,她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逃吧。”
少女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悠然飄進謝如晦的耳朵裡,帶著如同來自地府的森森鬼氣,陰冷得令人膽寒。
“把自己藏好,謝如晦。你最好祈禱……黎明之前,我找不到你。”
她話音甫一落下,謝桐懷的虛影便一揮袖袍,與廢墟另一頭的謝如晦一同消失在了飛揚的沙塵中。
左鎮潮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過身,看向自己身後。
祠堂外側的祭室內,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女人,正站在她的身後焦急地望著她。
左鎮潮能感受到一股微弱的寒意從女人的方向蔓延而來——這是個怨靈。隻是氣息不強,看上去似乎距離灰飛煙滅已經不遠了。
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歲年紀,一副民國時期的打扮,單從身上的服裝與首飾來看,便知身價不菲。她生得平凡,眉眼卻淩厲,通身的氣派養人,襯得貴氣十足,即便是這副著急忙慌的神情,也不損她的氣度。
左鎮潮的視線掃過她,又轉向不遠處的祠堂,門縫裡還藏著一個年輕男人。見她望過去,登時把自己往門板裡頭藏了藏。
“你剛剛,叫我什麼?”左鎮潮問。
少女的麵容藏在那一副猙獰的惡鬼麵下,忽明忽滅。這一句發問,如神佛謁語,竟然生生讓女人微微瑟縮了一下。
女人望著左鎮潮,屏息凝神、低垂眉眼。片刻後,她撩起衣擺,就這麼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謝氏第一百七十八代家主,李梅清,在此鬥膽……”女人的聲音在發顫,卻還是硬撐著將話說完,“請天君救我謝氏一族,救蒼生於水火!”
話音落下,她便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然而,看著她在地上長跪不起,少女隻是默然看著,沒有一絲要讓她站起來的意思。
“你是李梅清?”左鎮潮頓了一下,“屋裡那個,謝興朝?”
一聽到自己的名字,藏在門縫之間的年輕男人頓時抖了抖,又把自己往祠堂裡麵擠了擠,像是恨不得隻把眼睛露在外頭。
李梅清看著自己丈夫這不爭氣的樣子,瞬間氣得牙癢癢,都顧不上自己還跪著,怒道“在那躲著做甚麼?!還不過來同天君見禮!”
年輕男人——也就是謝興朝的怨靈,聞言又顫了顫,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門後麵拔出來,戰戰兢兢地走到李梅清的身邊一同跪下,接著就被李梅清按著腦袋磕了個響頭。
“天君勿怪,我這夫君是個……不成氣候的傻子。”李梅清道,“若有冒犯之處,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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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文縟節就免了。”左鎮潮打斷她的話,“說說,你想要什麼。”
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不是過分冷硬,地上跪著的兩人竟然又將腦袋往下低了幾分,謝興朝更是直接匍匐在地,不住地發抖。
左鎮潮有些納悶。
她似乎也沒說什麼重話,也沒放技能威脅他們吧?到底在害怕點什麼?
但她沒什麼時間繼續和這兩人……兩鬼耗著了,隻得歎了口氣,來到兩人身邊微微蹲下,放緩了語氣。
“你身故多年,如今卻伏低做小地來求我一個外人,我想你應該是受了委屈。”她低聲勸道,“說說吧,我替你做主。”
此話一出,李梅清略微怔愣了一下。
下一秒,數十年的委屈和重壓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口,潮水般湧了上來,在眼底不爭氣地決了堤。
故鄉遭難,連年戰火,親人亡故,讓她不得不背井離鄉逃難的時候,她沒有哭。
誓死不願屈服於邪魔,寧可背上無數罵名,在無窮無儘的災厄之中苟延殘喘的時候,她沒有哭。
一個人扛起謝氏一族的擔子,夙興夜寐、心力交瘁的時候,她沒有哭。
族內波譎雲詭、暗潮湧動,食物被人下毒,夜間不敢入睡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甚至最後,死在她信任的人手裡,魂魄卻不得往生,還要入祠堂守護謝氏氣運的時候,她仍然沒有哭。
可如今,隻因為眼前這個看起來年歲不大的女孩的幾句話,她卻紅了眼眶。
謝興朝見自己妻子這副模樣,一時有些急了,趕忙用膝蓋跪著過去,扯了扯李梅清的衣袖。
“……”李梅清沒有理他,隻是垂著紅紅的眼睛,沉默了片刻,聲音依舊沉穩,“天君可知謝家這一千年,都做了些什麼?”
左鎮潮搖了搖頭。
接下來,李梅清便用最簡短的語言,將謝家自謝桐懷開始,一直到謝興朝死前發生的全部事實,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左鎮潮。
“我生前一直以為,無論是獻祭謝家人也好,還是獻祭那些普通人也罷,不過是彼時那位家主一人想出來的荒唐事……”她憤憤道,“可直到死了,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謊言!”
其實單是想想也知道,謝家是多麼固守成規的家族?就連獻祭自家孩子這種荒謬的規定,他們都一絲不苟地執行了數百年。
“倘若沒有謝桐懷在背後推波助瀾,那些家主怎敢做出這種違背祖訓的決定?!”李梅清字字泣血,“祠堂內除謝桐懷外的家主們,皆反對他當時的做法,卻因此被他強行壓製魂魄,美其名曰為謝氏的命祚獻身……”
左鎮潮聽得瞪大了眼睛。
“甚至到了最後,到了我們這一代……他為了給謝氏最後的血脈換命,在分明就不需要獻祭的時候,竟然想要將那個女孩獻給痋菩薩,讓她替如晦去死……而我這蠢貨一般的夫君,竟然真就聽信了謝桐懷的話。”
李梅清說到這裡的時候,謝興朝整個人就像是被霜打了一般,頹然地垂下了肩膀。
“那時我已不在人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將蘇彤彤送進祠堂。”李梅清冷聲道,“可即便我死了,也還是謝家的家主。隻要我在這個位置上待一天,就絕不會有人死於獻祭——所以,我點燃祠堂,燒了一場大火。”
那場大火燒掉了整個祠堂,送那些痛苦百年不得解脫的亡魂得以往生。就連謝桐懷,都差點在那場大火中魂飛魄散。
蘇彤彤未能順利獻祭,謝興朝心中有愧,便將她暗中藏了起來養病。可她身上因家暴而導致的傷勢實在過分嚴重,人又鬱鬱寡歡,不多日便於臥室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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