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九年的冬天,洪範沒有回家。
時光見他每日忙活,便也撒開蹄子奔跑。
一轉眼,年關就撞在眼前。
龍湫鎮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這兒的年三十夜沒有煙花,沒有鐵花,亦沒有萬眾之矚目。
唯誌同道合者攜手舉杯,飲下一口烈酒,從喉間暖至腸胃。
正和二十九年最後一個夜晚,洪範一如往常在打坐中度過。
轉眼,五日後,天地大雪。
洪範一大早與段天南會麵,繼續介紹關於“相轉移”裝甲的理論,以沙粒演示如何用微觀顆粒大範圍的位置變化吸收衝擊力、轉移動能,最後以流體阻尼波動的形式耗散為發熱。
午飯時,他收到錢宏自西京發來的信件。
信中說新一批燧發槍在大沼經過了實戰測試,取得不俗戰果。
信後以表格附帶開明行目前的燧發槍產能,包括各個部件製造所需工時以及成本。
一個月產二十把,一把三兩銀。
前者受限於人手,後者一方麵在於武者遠高於凡人的薪水,另一方麵在於槍管和槍機的材料。
哪怕在冶金發達的西京,五煉以上的槍管用鋼成本依然超過生鐵三十倍。
讀完全文,洪範沒有立刻起草回信,而是自抽屜中另取一帖。
這帖子裡筆跡密密麻麻。
前半部寫的是他回憶整理出的煉鋼知識——貝塞麥轉爐、西門子平爐、托馬斯轉爐、電弧爐,乃至ld純氧煉鋼等等——其中老舊的部分尚有些手繪草圖,先進的隻有基本概念。
後半部是當前多個版本的試驗結果。
對於大華的冶煉工藝,洪範已經很了解。
生鐵是由礦石冶煉得到的液態鑄鐵,含碳量和雜質很高,性脆易碎。
熟鐵是將生鐵經過“炒”、“蒸”等工藝脫碳後的鐵,柔軟可鍛,但除碳以外的雜質並未減少,故需要反複加熱鍛打,除雜滲碳方能成鋼。
洪範在金海見識過崔家“鍛打滲碳”循環往複的基礎灌鋼法,後來投奔百勝軍的王庭工匠又向他展示了更為先進的手段。
置熟鐵於爐中,懸生鐵板於爐口,升爐溫至一千二百度以上,直至生鐵板熔化時翻動熟鐵,使鐵水均勻淋灑,同時完成滲碳與氧化二道工序,大幅節省鍛打次數。
但這本質上還是灌鋼法。
這種方法出產的鋼鐵品質不夠均勻,且周期長、產量低,要浪費大量的人力與燃料。
洪範曾對此頗為費解。
明明器作監已經發現了鐵的性質基於碳的含量——含碳量極高是生鐵,極低是熟鐵,鋼正處在兩者之間。
但這並未催發煉鋼術質變發展。
因為武者階層壟斷著知識與資源,而他們看不上鋼鐵——渾然境隨手能劈斷精鋼,先天境甚至嫌棄玄鐵軟弱,至於一、二品神兵已脫離量產範疇,需要更珍稀罕見的材料。
洪範隻能自己來。
一整個冬天,他除去與段天南交流武道理論並改進殺法,其餘時間都在與鋼鐵打交道。
同日,申時一刻(下午三點十五)。
逢慶敲門進來,自鬥篷上抖下霧一般的雪絨。
“公子,都準備好了。”
他口中噴出白氣,躬身以示尊敬。
洪範停下筆,掩上門,不說話,隨逢慶步入鎮子。
雪還在下。
荒蕪碎散的白色擠開乾坤,往上撐到山間,往下壓在梁瓦。
平日挺拔的房屋隻好蜷縮著趴伏。
洪範抬起下巴眺望。
隔著鎮子他看不見伊山湖,隻有左攔山背著日頭,留下冰藍色的輪廓。
試驗的地點在鎮外百勝軍的軍器營。
這裡本是龍湫鎮老鐵匠的鋪麵,後來被屢次擴建。
拿下端麗城後,洪範尋裘元魁說了話,於是在這得到間磚瓦房。
這屋子隻開一扇小窗,頂上的積雪半融化,簷角冰棱比彆處長一倍。
洪範推門進去,裸露的皮膚因冷熱劇烈變化而瘙癢。
視界陡暗,刹那後瞳孔已適應。
麵積比外觀看起來更寬敞,一根鐵梁居中架起,下方懸著個柱身錐頂的鋼製轉爐,其外緣直徑一米、高比一人。
隻這爐子便是天價。
屋內已有十幾人等候,各個肌肉健碩,貫通修為打底,大多是端麗城一戰間隨洪範衝殺過的軍官。
古意新也在。
鋼遠勝鐵,是誰都知道的事情。
但他這輩子隻見過精鋼刀劍卻未見過精鋼農具,於是聽說洪範想要煉出廉價精鋼,便每次都來打下手,擠占練武的時間也無所謂。
“第三十二次測試,麻煩各位。”
洪範命令道。
所有人動了起來。
隔壁相連的煉鐵房內,兩位上身精赤的漢子打開高爐放出早備好的鐵水,在大桶內倒至指定刻度。
第三人上前確認,混入定量的生石灰造渣劑,並有第四第五人混合攪拌。
“料妥了。”
他們喊道。
古意新點點頭,單臂提起大桶——畢竟是先期試驗,沒有布設太完善的機械轉運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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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過磚房,沿鐵梯爬到轉爐口,將鐵水傾倒作金紅色流瀑。
一次一噸半,價值二百七十兩白銀。
洪範手扶鋼架,炎流勁緩緩延伸,確認爐內溫度在一千二百攝氏度。
此時石灰溶解很慢,組成低氧化鈣的鐵錳矽酸渣。
“鼓風。”
他深深吸氣,給出手勢。
左近,一位修習逍遙引的渾然境軍官定向驅動氣流。
風沿鋼製管道進入,經轉爐底細長的六組白雲石燒結進氣口吹入鐵水。
所有人屏息以待。
化學反應依次開始。
鐵水中占含量統治地位的是鐵,所以吹煉時進來的氧氣最先與鐵結合成氧化亞鐵,同時放出大量的熱。
溫度迅速攀升到一千三百度。
鐵水中的錳和矽動了起來,從氧化亞鐵中奪取氧而氧化。
隨著溫度更高,它們越發活躍,直接跟氧反應生成二氧化矽與氧化錳。
爐口逸出褐色煙霧。
更多熱量放出,將爐溫提升到一千五百攝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