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色巨艦航行在望不到邊的雲海。
數百上千的排槳列在船體兩側,由赤裸上身、腰圍綠布的漢子機械般搖動。
世界朝後飛馳。
甲板上的洪範不知身處何方,隻記得手頭將要投稿的論文還未排版,急著探問。
“我們去哪?”
人聲發出的一刹,巨船節肢百足般的槳葉同時靜止。
風雲亦凍結。
洪範眼中,千百張麵孔循聲轉來,臉上沒有五官,而取而代之的是黑魆無底的窟窿。
感知抽離此刻。
洪範仿佛代入某個被封入深淵的精神,在永恒孤寂中煎熬徘徊,找不到出口。
“不!”
他用儘全力嘶吼,拔回視線。
巨艦猛地動搖。
船首撞入雲壁。
洪範跌在甲板,見扯碎了的雲縷掛在指尖,凜冽濕意覆蓋體表。
雲霧之中,窺視的眼睛隱約可見、充滿恨意,密密麻麻堆疊如蟻穴中的蟲卵。
他被龐然惡意四麵包裹,想要逃,卻記不得家,隻感到腳下失重。
巨艦墜出風暴,似碧色流星擊中大海,卷起波濤萬丈。
甲板粉碎。
洪範撲騰落下,緊抱住龍骨,再一抬頭,卻見乾坤無天亦無雲,隻一棵巨樹縱架霄漢,這才明白方才那些眼睛不是眼睛,而是顫動不止的樹葉。
從一開始,雲中就沒有船;他手裡抓的也不是龍骨,而是一道大如城池的葉脈……
“啁啾!”
洪範驟然驚醒,猛地坐起,聽見清脆的鳥鳴。
窗前是西斜的暮光。
【現在是黃昏。】
床頭櫃上,清早換下的繃帶上藥漬未乾。
【是四月十八的黃昏。】
洪範捏了捏上臂,發現傷口已然不痛。
正在他心神不寧、回憶夢境的時候,小院的管家到門外報請,說是有客盈門。
來者是瘸著腿的史元緯。
他手中提著兩個火燒,毫不見外地在床尾坐下,伸手先遞過一個,待洪範接過就率先大嚼起來,一邊嚼一邊說起八卦。
“戴忘塵那家夥衝殺太深力竭不退,最後被將蟲咬斷了一條腿,今日見時已用玄鐵新接了假肢。”
火燒分量很大,史元緯嘴也大,一口就是三分之一。
“我聽小林(林露釧)說,今早那廝路遇兩位軍官嬉笑,以為是嘲諷自己,當眾發作各給了個大耳刮子!”
洪範望著暮光出神“他昨夜殺得著實有些瘋了。”
“大約是因為殿下。”
史元緯接口。
洪範轉頭看他,示意說下去。
“我也是聽蔚家老二說的,說是亂界雖然要飲龍血,但隻要不頻繁使用就沒大礙。不過短期一旦用過度,就會蛻化龍脈……”
史元緯壓低聲音。
洪範點了點頭,沒什麼表示。
大戰至今爾白城已戰損了四萬餘人,本不差這點血。
但如是想著,他心頭卻浮起一陣損人肥私的羞恥。
對星君來說,死亡是登高的階梯。
不止是他自己,命星感應下,他清楚知道胡戴二人也在大戰中受益匪淺——第三戰中胡莊已接近先天巔峰,而戴忘塵更在其上。
“洪範,這蟲肉火燒這麼香你咋不吃,一直心不在焉?”
史元緯三口乾完火燒,瞅著洪範手裡沒動的那個問道。
“史兄見諒。”
洪範善解人意地遞回火燒,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我一覺醒來,突破至先天三合了。”
此話一出,尚隅於先天一合的史元緯張口結舌,霎時沒了胃口。
······
四月二十二。
四日過去,南側城牆已在兩位星君與無數工匠的努力下恢複雄偉,隻有了更多色彩斑斕的“補丁”。
正午,烈日叮咬著爾白城。
蟲潮頂著強光發起第五次進攻。
有亂界爭取來的寶貴休息時間,古意新的傷勢進一步好轉,又一次對上蕭堂皇。
這回輔助他的是洪範。
陰飛虎已死,史元緯因腿傷失了神速,再沒有更好的選擇。
經過四場大戰,敵對雙方都已互相熟悉,不再有來回試探,隻按部就班地殺戮與赴死。
守軍依次輪換,拉鋸至傍晚。
夕陽黯淡。
雲層中一點紅星穿梭,間或溢出紅霞。
不知何時,周文楊、蟄雷這一對最強戰力已將戰場移至城池上方。
夜色初降。
赤光周天一閃,隨後一道綠光飛墜,砸在戰場偏東二裡的城段,震得數十米內人仰馬翻。
周文楊豪邁大笑破雲追下,沒想到蟄雷滯留不走就地再戰,未久,倉皇避讓間又撞上城牆。
居然是同一段。
一體固化為岩石的城牆隻崩開數米見方的兩個缺口,但整體卻微微傾斜,在兩側彌漫裂紋。
周文楊已然察覺到不對了——這頭巨蟲整體戰力是不如他,但體魄強出不止一籌,遠未到不敵的份上。
圖窮匕見的蟄雷不再遮掩,頂著打擊第三次衝撞。
而後,在無數守軍的怔然注視下,二十餘米寬的一段雄城居然垂直陷落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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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土利箭般衝空,碰撞聲沉悶,伴隨巨大震蕩。
【下麵被挖空了!】
城後了望塔,蕭楚拄著亂界,心頭一刹冰寒。
“我在城下遍布監聽,日夜換人值守,若有地下工事,怎麼會聽不見挖掘聲?”
汪升榮聲音顫抖,搖搖欲墜。
他的臂膀旋即被扶住。
“是流水。”
蕭楚已反應過來。
自幽湖決堤之後,城外數日積水,期間蟲群在地下疏通水係,這都在監聽的彙報之中。
但城內無人想到,借著彼時地下水流雜音的掩蓋,它們還因勢利導悄然挖到了城下——甚至為了避開洪範經過地麵時不經意的感應,將地穴挖得格外深。
追究責任已無意義。
城牆既缺,蟲潮立刻便作分兵;蕭楚同樣派出預備隊,以最精銳的貫通近衛軍去堵缺口。
但如何堵得住?
平地野戰,兵蟲數百斤重的身軀配合肌肉與血淋巴“液壓”的雙重驅動,能瞬息爆發出二十米每秒的彈射速度,哪怕是重塔盾都一次撞碎。
越發多的火光在城內燃起、移動。
爾白城內人耳相傳,有末日降臨之感。
蕭楚怔然許久,顫著手第二次推開亂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