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南國暑氣未散,涼州已是深秋。
大半月間洪範依次走過勝州東部所有建有六層寶塔的沿海城市,可惜一無所獲,想著換換運氣便先舍了相鄰的瞻州,直接深入汪洋。
作為九州中麵積最小的部分,海州位於瞻州正南,是孤懸大洋中的一座巨島。
洪範第一次聽說此地還是在四年前,彼時蕭鎮邪與蕭克非交代的金蛟島大約位於瞻州與海州以東。
【六角寶塔,三層廣廈,月懸簷角,濤聲起伏。】
三日間洪範走過四座城縣,依然沒有找到符合上述十六字的地點,倒是路過了四大門派之一心聖宗的山門。
山名鏡花,高度不到兩千米難言偉岸,隻因濕潤多雨雲霧繚繞,頗有仙家意境。
心聖宗傳承十經之一的《大夢無覺經》,坐擁當世最年輕的武聖“心外無物”時浩然,而後者老來所得的獨女“鏡花水月”時霽月是洪範最早聽聞的在榜天驕之一,四年前就上過天驕榜末位,之後長久未能破境複又掉下,最近才突破到天人交感列在天驕榜第八十六位。
時過境遷,曾經人人驚歎的無雙驕子,已被洪範遠遠甩在身後了。
鏡花山下,許多遠道而來的青年拾級登山,義無反顧地沒入巨木之海——據說此宗與彆宗不同,欲入門者無需引薦,有緣自能尋到山門,否則不論盤桓多久都會繞回山下。
以洪範如今的武學造詣自然明白這裡的“緣分”是指精神方麵的天賦,足夠敏銳才能勘破心聖宗設置的障眼法。
鏡花山位於海州南岸,直麵無對之汪洋。
山下林蔭中,洪範獨坐兩刻鐘後步行離開,至十裡外騰空飛翔,抵達海州北部海岸線時已是九月初三的日暮。
落日半熔,一半化入大海。
此時正值潮底,退遠了的海水露出嶙峋礁石,仿佛海的肋骨。
洪範站在一座矮崖之上,突然聽到身後傳來車聲。
他回過頭去,見土路上遠遠過來一個老和尚,其肩背麻繩拉著輛寬大板車,車上載著七個孩子。
這場麵不得不說詭異。
洪範眉頭微鎖,一步躍下高崖,湊上前去。
隔著數十米,以他目力看清來者不難——那老和尚中等身量,頭頂半寸長的白發茬子,滿臉皺紋已是耄耋年紀,在海州的大熱天仍穿一身難辨歲月的厚實僧袍。
“法師這是做什麼?”
洪範朗聲問道。
板車快速靠近。
“送這些娃娃回家去。”
拉車的老僧回道,露出個純真笑容,放慢車速。
洪範越過他身體去看板車——七個孩子年紀不一,最大的五六歲,在玩手裡的撥浪鼓,最小的才剛會抬頭,最多兩個來月大,正循著洪範陌生的聲音睜大烏溜溜的眸子看來。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就離家了?他們父母呢?”
洪範麵色不變,真元暗運。
“他們都是被人販子偷走的,家在東邊千嶂圩那一片,原本差人說他們會送,但老和尚看他們胡子拉碴五大三粗,哪裡像會照顧孩子,實在放心不下,便隻得自己來了。”
老和尚和氣回道,邊說話邊拉著板車,步速快比牛馬小跑,仿佛拖著片羽毛。
【這和尚不是一般人。】
洪範心頭忖到,聽對方話語真誠,一時未找出破綻。
“那些人販呢?”
他再問。
“貧僧拿了,交與了官府。”
老和尚神情悲苦,有問便答。
“法師也拿人嗎?”
洪範聞言一愣。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
老和尚搖頭回道。
洪範快步隨車,正要再作試探,就聽見板車裡最小的孩子哭了起來。
有這開頭,另一七個月左右剛會坐的孩子也被帶哭。
老和尚聽了哭聲,滿是紅光的臉頰上頓時下汗。
他幾步穩穩停住車,動作忙亂卻麻利。
“莫哭,娃娃莫哭啊!”
老和尚繞到車邊,一手托頭頸一手托屁股,像拿嫩豆腐般把最小的嬰兒抱入懷裡,肩臂僵硬得像兩塊木軲轆,隻靠身體晃動。
這點道行顯然哄不住嬰兒。
“法師,孩子大約是餓了。”
洪範猜測道。
“啊,對對,老和尚出城時還找人問過,兩個月大的小兒一個半時辰就得喂一次,這一算是到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