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陵城的傍晚,少年站在城頭眺望,總是看到遠處層巒疊嶂之上,如墨一樣的林影上沿,總是一半藍一半紅的霞光。
接連幾日,皆是如此。
他看得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地低下頭,從身上拿出那枚薄薄的虎符。
這是黑鐵軍的兵符。
李柔風記得,這枚兵符不是南橫也臨死前給他的,至於是什麼時候到了他的手裡,他都不記得了。
南橫也預感了自己的結局嗎?
也許吧……
他心裡有些累。
雖然這是個嚴肅的家夥,但畢竟在父親死後,若不是因為他,他李柔風也活不到今天。
他現在已經不恨南橫也了,南橫也與他父親師出同門,是世交,當年的戰爭兩人各為其主,本身並無對錯。
父親死去的時候,那時的他還在母親的繈褓裡。母親死後,他則被南橫也保了下來,避免厄運。
李柔風再度抬起頭來,眺望城下遠處的荒原,耳邊仿佛聽到遠去二十六年的戰爭呼嘯,數不清的馬鳴和喊殺聲震動天地,刀光與焰火曆曆在目。
南橫也一直都在說父親才是第一名將,當年他用平陵軍幾乎擊潰了南橫也的黑鐵軍,隻是沒想到原本與平陵郡聯合的三郡會選擇背叛,突然回身對平陵出手。
父親功虧一簣,戰敗身死。再後來,他知道是公輸家族的財富收買了他們,公輸家族的加入是二十六年前平陵一戰最大的影響因素。
“將軍,放天城回信,太子領兵來平陵,讓我們聯合平陵軍與之彙合。”一名副將來到城頭,壓著聲音道。
李柔風稍稍收斂思緒,側臉道“陛下沒對我說什麼嗎?”
副將搖頭。
李柔風輕哦了聲。
另一方麵,紫郡與會臨郡的聯軍仍然駐紮在靠近邊界的位置,並沒有急著冒進。
清河郡方麵,由於感到紫郡和會臨郡輕易讓黑鐵軍逃離,憤怒的清奎早把清河兵帶了回去,徹底和另外兩郡決裂。即便蘭空在旁邊好說歹說也沒用。
現在的情形對紫郡與會臨郡的聯軍來說頗為被動,會臨軍的首領馬圭更是焦頭爛額。
專術原本還算冷靜,但聽聞帝都太子出征的消息後,現在也跟著焦頭爛額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許久不露麵的軍師這次終於現身軍帳了。
軍師看樣子是個佝僂老人,拄著拐杖,披著厚厚的白袍,頭頂的兜帽把他的臉也遮得嚴實。
專術恭恭敬敬,不敢怠慢。他明白這種高人大抵都是不以尋常麵目示人的,當初軍師來到紫郡說服義父趙太匡便是如此造型。趙太匡稱病不起後,軍師也隨之消失了,直到黑鐵大軍來犯,他才忽然現身紫郡。
若非有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軍師坐鎮,專術自認是敵不過南橫也的黑鐵軍。據說還是這位軍師親自出手才解決了南橫也。如今聯軍遭遇困局,專術剛有預感他會現身,他果然就來了。
“現在帝國大軍浩蕩而來,請軍師指點迷津。”
見專術的態度恭敬,馬圭不用想也知道這是位人物,也跟著抱拳行禮。此時賬內的其他將領紛紛起身行禮。
白袍老人先是環視軍帳一周,卻是慢條斯理地反問道“專將軍是如何能讓黑鐵軍如此輕易逃脫的?在南橫也暗中派人溝通會臨時,我就已經告訴過你最後的戰場發生在何處,以及黑鐵軍兵敗後的逃跑路線。以閣下的能力,就算不能把人都留下,也不該會讓他們逃得這麼徹底。”
“我……”專術怔了一下,沒想到軍師會主動提起這個。從旁人的視角看,這個確實有些奇怪,就連馬圭也是礙於情麵不點破。
軍師有些惋惜地搖了搖頭,歎道“是因為鶩王讓你這麼做的吧。”
這句話讓專術眼珠差點蹦了出來。
“什麼?”馬圭的眼珠也瞬間放大。
“對鶩王來說,黑鐵軍是國之根本,還是太重要了,所以他才會讓專將軍暗中放黑鐵軍大部離開。如此一來,他就可以在不動搖帝國根本的前提下將難題丟給了公輸家族。因為黑鐵軍主力沒有被摧毀,隻要帝國堅決抽調精兵複仇,聯軍斷難抵擋。於是鶩王賭公輸家族不敢輕易放棄你們,隻能提前發動家族暗中資助的私兵襲擾放天城,從而牽扯帝都調兵。若是如願,鶩王不僅迫使公輸家族提前暴露底牌,還會因此令你們和平陵城的黑鐵軍陷入僵持,成為一股他可以利用的力量。”軍師緩緩道來。
專術聽得目瞪口呆。他認為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卻沒想到還是被人看了出來。沒錯,他確實受命於鶩王。他之所以會感到焦頭爛額,完全是因為他沒想到太子出征的消息來的這麼快,而公輸家族沒有半點動靜所致。
“專術將軍知道為什麼沒有奏效嗎?”軍師抬起頭,兜帽下眯著眼睛看他。
專術沉默不語。
軍師便接著說“因為公輸家族的目的不在於扶持鶩王,殺死南橫已經達到目的,所以不介意利用你們繼續消耗帝都力量。更不用說,即便他們願意幫忙,有太子和沐子敬在,鶩王也拿不到什麼動作的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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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術終於死心,沉了口氣,道“軍師料事如神,難怪義父那麼喜歡你。紫郡一向扶持鶩王,但此事確實是我配合鶩王在先,義父對此毫無知情。軍師如果是代表義父來責罰我的話,我也認了。”
專術乾脆承認,讓旁邊的馬圭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專術在這場對黑鐵軍的生死之戰中居然帶著私心。
軍師陰冷一笑,“我並非趙公所委派,我是專門為了專將軍來的。”
“什麼?”專術一愣。
軍師接著說“趙公臥病已久,早非雄獅之姿。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與其守著一具行將腐朽的屍體,何不選擇侍奉新的雄主?”
專術吞了口唾液,沒想到軍師的意思居然是背叛義父而選擇他。也對,義父已經稱病幾年,平常足不出戶,估計命不久矣。況且他這次暗合鶩王私縱黑鐵軍,讓義父知道的話也是死路一條。倒不如狠下心來獨攬大權。
想通了這一點後,專術忽然應聲跪地,道“望先生賜教。”
軍師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專將軍既然效力鶩王,便不能白白為他人耗費力量。如果要做,就要把事情做的狠一點。”
“軍師何意?”
“既然不能白白耗費力量,那就先把力量隱藏起來。我要教將軍的第一步是……殺人。”
專術內心頓時感到一股寒氣。
此時軍師望向一旁的馬圭,“會臨郡守真不愧是趙郡守的門生,說是起兵,二話不說就把整支會臨兵都搬過來了。隻可惜在趙郡守病了之後,會臨郡守的私心也變得重了。”
說到這裡,他瞪了馬圭一眼,後者不自覺地退了半步,額間滲出冷汗。
“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趙郡守病重,你家郡守不願服從專將軍的統領,你到這裡的任務之一就是奪取西南軍的兵權。可惜黑鐵軍逃脫,你因害怕聯軍動蕩故而不敢妄動。”
“無稽之談!”馬圭立馬反駁,“專將軍,你可不要聽他信口胡說!”
專術皺緊眉頭。他對馬圭談不上什麼信任,對軍師則是態度微妙。此前出於義父趙太匡對軍師的絕對信任,他才願意相信軍師。而現在則是處於危機關頭,他對軍師能否救他,內心並不確定。
“軍師可有證據?”
“證據?”軍師歪了歪頭,冷笑道。“我做事從不講究證據,是即是,非即非,背叛者就要付出代價。”
刹那間,馬圭暴怒拔劍,同時軍帳內的其他會臨郡將領也紛紛怒而拔劍,氣氛頓時劍拔弩張。
“無恥之……”
他最後一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突然就捂住了脖子,包不住的血液從他指間流出。他的臉色漲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牛眼一般的眼睛直直地瞪著邊座上的白袍人,很快便被鮮血蓋過了眼白。
碩大的頭顱墜地,前後不過幾個喘息的時間。大量的鮮血如泉噴湧而出,濺落到眾將身上,更濺落到他們心裡。
原本憤怒的軍帳,倏然安靜下來。
老人抖了抖手,露出白皙細長的手指,和其上長長的指甲,以及指甲邊沿淌過的一道血線。
“現在沒有人來妨礙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