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混著屍油味撲麵而來,阿山盯著對方袖口露出的半截青玉鐲。
奴監諂笑著遞上朱砂盒,她按手印時特意蜷起小指,這是偷看賬房先生畫押學的,顯得稚氣未脫。
“倒是機靈。”婦人用帕子包住她手腕,“往後叫甘棠,臘月廿三生的丫頭。“
跨過奴驛門檻時,阿山踩到了一截焦黑的腳鐐。
月光忽然亮得刺眼,她回頭望見東牆根那灘石灰印子,終於敢讓眼淚砸進雪裡。
前頭馬車簾子繡著纏枝牡丹,和她破衣裡藏的桃木符花紋一樣在美麗的綻放。
甘棠,阿山在舌尖反複念著這兩個字,像含化了阿姊偷來的麥芽糖。
馬車前頭飄來脂粉香,混著後頭五個丫頭身上的酸餿味——最大的那個繃著背,走路時腳跟先著地,定是當過繡娘;最小的一個也是六歲,抬著頭,手一直揉衣角。
西市石坊上的描金剝落了大半,暮色裡像條垂死的金龍。
甘棠數著經過的店鋪,藥鋪學徒正在下雕花門板,布莊夥計抱著成匹的素錦往外潑水,酒旗招子上積著厚厚的煙灰。
拐過第三個巷口時,她偷偷把桃木符塞進鞋底——主家馬車簾角的纏枝蓮紋,和奴驛老嫗臨終攥著的帕子一模一樣。
“手腳麻利些!”領路婆子突然揚鞭,驚得眾人撞作一團。
甘棠趁機扶住那個六歲的小丫頭,摸到她腕上戴了三圈桃核,正是阿姊說能防驚厥的土法子。
紅漆角門吱呀開啟的刹那,她聽見門房啐道:“這撥怎的比上次還柴?”
兩進垂花門內,青磚地縫都掃得不見半絲雜草。
甘棠盯著廊下掛的八寶琉璃燈數數,第七盞缺了個穗子,露出裡頭拇指大的蛛網。
人牙子鑽進東廂房時,她飛快掃過院中陳設:西牆根擺著七口青釉缸,北麵遊廊第三根柱子有新補的漆,東南角井台石欄缺了半掌大的角。
“伸手。”粗使婆子抖開包袱皮。
新衣糙得磨脖子,卻比奴驛的破布暖和十倍。
甘棠學著旁人把舊衣疊成方,趁亂將半截草編蚱蜢塞進袖袋——那是阿爹被帶走前夜編的。
收衣的婆子扯走她發間草繩時,帶落幾根枯發,飄飄蕩蕩落在井沿青苔上。
“你,抬頭。”一個丫頭突然湊近,指尖在她耳後一抹,“有虱卵。”
甘棠謹慎盯著對方,想起阿姊教的:深宅裡第一個示好的,往往要拿你當墊腳石。她自這時起便有了事事留心的習慣。
暮色漸濃時,遊廊下傳來木屐聲。
甘棠數著那聲響,十九步停,三十七步起,伴著環佩叮當的間隙,有極輕的紙張摩擦聲。
當最後一絲天光湮滅在飛簷後,她摸到新衣內袋突起的縫線——不知哪個姐姐穿過的衣裳裡,竟藏著片風乾的桂花。
暮色四合時,雜役房的簷角掛起了一串紅燈籠。
甘棠捧著粗陶碗,蹲在門檻上小口啜著黍米粥。
粥稀得能照見房梁上的蛛網,她學著旁人的樣子,把碗沿抵著唇邊慢慢轉圈——這樣能多沾些米漿。
甘青挨著她坐下,從袖口抖出半塊硬餅子:丙間東數第三根柱子後頭藏的。
大通鋪擠得像曬乾的鹹魚,十二具身子挨挨擠擠地發著餿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