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個人的意思,梁文道是他眼前的紅人,自然奉他之命辦事。”
竇文傑再次展開手心,看著那枚銅虎,搖頭歎道,“從十多年前他不得老皇帝歡心,還能隱忍負重,我就知道他絕非池中之物,這些年朝中各路勢力被他收服的七七八八,他不動聲色做了這麼多,豈會是平庸之輩,到底是出身名門的皇後肚子裡出來的,做事更迂回婉轉,也比我們粗人更留一線,再加上青州賑災這一事,民心所向,還有什麼可爭的,可惜我這自作聰明的表弟看不清楚。”
借著光,餘魚看清了那枚銅符,再聽竇文傑的話,不禁也被震撼到了。
虎符這東西她聽說書先生說過,左右半符,將軍帝王手裡各一枚,一般打仗的時候才會交到將軍手中,作為調兵遣將的信物,是權力的象征。
但這東西,對於竇家來說其實是無所謂的。
兵符的存在本就是因為不是每個兵士都認得哪個是他們的將軍,所以要以兵符認人,聽從號令,而本朝竇家軍獨大,以竇家的名氣聲望,這東西真就隻是個象征性的擺設罷了。
然,彆管它是不是個銅器死物,有和沒有,心情到底還是不一樣的。
彆說朝廷裡了,就是說普通人,我有個東西你很喜歡,我說你隨時隨地都可以過來看,哪怕看一輩子都成,和我看你喜歡直接送給你又是兩碼事了。
這關乎親近不親近,信任不信任的問題,看來皇上也深諳此中道理,竟是一舉拋出了這麼大一個誠意來——將自家父輩從竇家父輩手中奪走的東西又交還給他的兒子。
眼下竇老將軍年邁,退任在即,明明可以趁機扶植其他家族接任分權,皇上卻沒有這麼做,反而將兵符交到了竇文傑手中,這是要給排麵,重振竇家軍的意思啊!
畢竟在戰亂年代竇家曾立下過汗馬功勞,先帝生生奪走兵權,多少叫人寒了心。
餘魚想著其中的利害,心生佩服,幾件事看下來,皇上真是不簡單,誰說他軟弱?他心裡頭跟明鏡兒似的!
壓力重重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果斷抉擇,樣樣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不急不緩,不卑不亢,循序漸進,穩中向好,該著他皇位坐得穩!
如果是她,麵對皇上的善意招徠,雖然因著以前的事,未必全然信賴,但也絕對不會無動於衷,以己推人,竇文傑也可能因此動搖。
對於他來說要擔心的是,皇上此舉到底是不是真心實意的示好,又會不會像他表弟平王一樣習慣於卸磨殺驢。
另外,他多年以來收了平王送來的那麼多銀子和西戎的兵器,如果接了皇上的橄欖枝,想要中途撤退及時止損的話,平王會不會狗急跳牆魚死網破?他要怎麼把這事瞞過去以確保竇家安然無恙,也是很難辦的事。
皇上既然知道找竇文傑這個突破口,說明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被平王拉攏門派和勾搭西戎的障眼法所蒙蔽,知道真正難對付的另有其人,也知道隻要遏製住禍起蕭牆的隱患,就能化危機於無形。
皇上現在將選擇題拋給了竇文傑,說不定就是想順帶考察考察他的人品和能力,一箭雙雕,無論他選哪個,後續都還有一大堆的難題要解,這位九五之尊,還挺有心眼兒!
餘魚猜測著,對這位身居高位者愈發好奇起來。
院中,竇文傑已經展開那封信仔細地又看了一遍,神色變換不定,“皇上已經暗中將父親放出來了,隻是對外還沒有說。”
總兵忍了半天了,聽到這忍不住問道,“這……少將軍,您看皇上這是何意?”
竇文傑在石凳上坐下,“我竇家倒成了李家兄弟爭搶的香餑餑了。”
總兵有些明白過來了,“那少將軍打算怎麼選?”
“如果我表態跟了皇上,就等於是擺了表弟一道,竇家這些年都是靠著表弟的錢財養兵,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而且,表弟怎麼說都是竇家親戚,皇上卻是完完全全的外人了。”
總兵想了想道,“的確如此,血脈關係是擺不脫的,外人哪有勝算,唉,皇上怎麼會如此愚蠢!”
竇文傑卻搖頭,“不,他聰明得很,上位者無一不猜疑身邊權力大有威脅者,換了誰都一樣。表弟拿錢難道就是真心為了我們竇家好?還不是想利用我們為他爭權奪位,一旦他上位,恐怕隻會做的更絕,他比皇上的心要狠,彆看現在對我百般客氣,不過是因為我還有用處,他連自己親娘在獄中的死活都能不顧,難道還會顧及我一個表親?”
總兵沒想到他家少將軍能跳脫出親緣關係考慮得這般冷靜周全,又料想不到平王的人品,一時有些啞然,“既然如此,少將軍為何不一開始就維護皇上?”
竇文傑突然笑了,“欲拒還迎,激上一激的道理不光那些文士酸儒擅長,我這個大老粗也懂得幾分,我竇家靠雙手掙得名聲地位,比不上其他名門勳貴的數百年根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一去,竇家愈加式微,我是長子,不能讓將門竇家毀在我手裡,勢必要給家門爭取到最大的好處。”
餘魚聽得連連點頭,竇文傑的心思細膩,和他粗獷的外表大不相符,他這是背水一戰,孤注一擲想給竇家爭最後一把呢!
想要在新天子手下站穩腳跟,這其實無可厚非,隻要這位大人尚有良知,不像他那位野心勃勃的表弟,跑偏太多就成。
總兵迷糊了,“……少將軍,那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我竇家還沒有篡奪江山給本國改姓大逆不道的想法,自然是在誰手下好乾就選誰。”
總兵總算明白過來了,“所以將軍遲遲不動,是在看哪方給的利益大?更可靠?可皇上隻叫梁文道拿兵符過來,似乎誠意不夠,這兵符對我們來說有和沒有都一樣啊,反正我們隻聽命於將軍。”
竇文傑舉起那枚兵符,“在我們看來一樣,外人看來不一樣,他是在外人麵前給我們長臉,逐步給我竇家恢複地位。我爹當年若不站錯隊,現在也不至於如此,後期老皇帝壓製竇家,反倒適得其反激化了矛盾。跟老皇帝相比,皇上倒是聰明多了,知道鬆弛有度,適當放權的道理。”
“可他放權給您,就不怕養虎為患麼?”
“皇上忌憚的是表弟,我姓竇不姓李,表弟若沒了,我一個外姓想要造反也沒那麼容易服眾,彆說我還根本沒有那個心思,除了打仗衛國,我對彆的興趣不大,皇上也算摸透了我們竇家人的脾性。”
總兵說不出話來,似乎一時無法理解這些上位者之間你來我往相互試探的過招。
“皇上仁義卻不寡斷,心裡門兒清,這次放我出來雖是鋌而走險,想必也留好了後路。”
他笑著看向總兵,“我問你,一個猛獸,你若收不住亦控製不了,會如何?”
“會……會殺了它。”
總兵說完,驚異莫名地看著他“您是說,將軍您若不跟從皇上,他會殺了您?”
“表弟也是一樣的。”
竇文傑依舊笑了笑,“我如果不聽他的,他也不會教我好活的,若不想清楚,這就是一場有去無回的賭局。”
總兵聽了,臉上頓時愁雲密布,他家少將軍倒是好整以暇,轉身大步流星地回屋休息去了。
總兵在院中呆站了一會兒,長籲短歎地替他收拾了衣服布巾,也離開了。
餘魚見人去院空,才躍下牆頭——雖然沒試探到竇文傑的功夫,但此行收獲頗豐,難怪汪小溪也看不透,竇文傑果然並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粗枝大葉,反而心細到令人不容小覷。
聽他話中的意思,其實是向皇上這邊傾斜了很多的,關鍵在於怎麼和平王周旋,又如何處理那些西戎兵器……
餘魚背靠著牆根兒思索,若竇文傑有心走回正道,她還是很樂意幫點兒小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