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7年四月十六日，常州府宜興縣縣城。
知縣錢文賢被衙役從睡夢中喚醒，揉了揉紅腫的眼睛，見屋內還亮著燈燭，屋外天色未明，不耐煩地問道：“又怎麼了？”
衙役小聲報告道：“大人，武進縣的王千戶，還有溧陽來的秦參將，金壇縣的廖大人，都到衙門來催糧了！”
錢文賢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從椅子上起身。他昨晚在這裡處理公務，坐著坐著就困頓不已，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但這些外地武官找上門來，那時間應該還是前半夜，想來自己並沒能睡上太久。
事實上這種睡眠不足的狀態，從大約十天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那時從杭州傳出消息，大明廠衛在杭州行刺海漢執委會高官失手被擒，海漢方麵勃然大怒，要再次起兵討明。
一旦兩國交戰，宜興縣這種位於兩國控製區交界處的地方，必然就將首當其衝被戰火波及。
但宜興縣平日駐軍不足千人，加上全縣的民團也不到兩千人，絕無可能擋住海漢的攻勢，錢文賢也隻能趕緊給上頭打報告尋求增援，同時讓治下各個村鎮開始籌集錢糧，征募民夫。
但戰爭所造成的恐慌遠比縣衙貼出的幾張告示更有效果，很快縣城附近就開始出現了逃難的人潮，這也導致了宜興縣的備戰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
不過上邊的反應倒是很快，沒過幾天，便有外地部隊陸陸續續地趕來宜興縣增援。
一開始錢文賢還為此感到欣喜，認為這可以大大緩解宜興縣所麵臨的壓力。但很快他就發現實際情況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麼簡單，宜興縣不但要對付即將到來的海漢軍，還得解決這些外來明軍的吃喝拉撒住，以及其他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
這些部隊到了宜興之後，大多會以“領命緊急出動，但朝廷尚未撥付作戰物資”的理由，向錢文賢索要錢糧。
這一家兩家，錢文賢咬咬牙，還能憑著縣糧庫金庫的老本應付過去。但之後來的每一支明軍都有這個章程，他就著實有些吃不消了。
而且各路援軍的將官校尉到了這邊，還都得安排像樣的住處，錢文賢也隻能動員縣內的大戶，讓他們騰出地方給這些武官暫住。
到最近兩三天，抵達宜興縣的明軍部隊越來越多，縣城已經人滿為患，城內外到處都是成群結隊的明軍。而各種生活物資的供應，也開始變得越發緊張了。
一些無法及時獲得補給的明軍，便開始自行采取措施，從周邊村鎮“募集”錢糧和民夫。
錢文賢雖然並不願意見到這種禍亂地方的情況在自己的轄區內出現，但各支明軍帶隊的武官最起碼也是五品起步，這讓他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很難有底氣去指責武官們的做法。
況且他也的確沒辦法滿足這些將領的要求，不對這些行為睜隻眼閉隻眼，那又能怎麼辦呢？
錢文賢來到廳堂內，向等候在這裡的幾名武官作揖道：“各位大人深夜造訪縣衙，不知有何急事？”
一名大胡子武官道：“錢大人，我等你的錢糧等了兩天了，你倒是給個準話，什麼時候才能交付？”
另一名瘦臉黑皮的武官接道：“錢大人，海漢軍的前鋒營已經進了宜興縣，說不定過幾個時辰就到縣城了，你若想讓弟兄們豁出性命守城，那就得拿出點好東西激勵大夥兒才行。這麼簡單的道理，不用我再解釋了吧？”
最後開口的是一名身材壯碩的武官，口氣更是不客氣：“宜興縣這地方本就無險可守，若不是上頭有命，誰願來這地方跟海漢軍硬碰硬？我看既然錢大人沒心思組織抵抗，大夥兒還是早些撤退，保住實力打下一場吧！”
錢文賢急道：“各位，並非錢某舍不得錢糧，但庫存已經耗乾，錢某尚在組織各方籌措，還請各位再多等上一天！”
大胡子武官道：“多等一天？海漢軍都要打到縣城了，你還在琢磨怎麼拖錢糧，早知如此，我也不帶兵來宜興了！”
錢文賢道：“聽說廖大人一早就派兵出去籌糧了，想必多少也有些收獲吧？”
大胡子武官臉色一沉道：“收獲個屁！走了兩個多時辰才去到的洑東鎮，還沒開始辦事，海漢軍就到了！浪費時間不說，還害我白白折了幾十號人在那兒！”
旁邊黑皮軍官嗤笑道：“廖大人一貫勇猛，既然在洑東鎮撞上了，想必也給了海漢人不小的教訓！”
大胡子瞪眼道：“那是自然！我帶著親兵在洑東鎮上殺了個三進三出，一口氣把海漢軍殺到退兵！若不是洑東鎮地方太小不便守住，當地又沒有充足的物資，我還不打算撤回縣城來。”
壯碩軍官不失時機地吹捧道：“廖大人如此厲害，那接下來與海漢軍交戰，就有賴廖大人發揮了！”
廖某人是不是真能在洑東鎮殺得海漢軍退兵，其實大家心裡都很清楚。他要能有這樣的本事，又哪還會屈尊在金壇縣當個小小的校尉，早就該被兵部提拔成一方指揮使了。
海漢大軍即將兵臨城下，誰都不願意主動跳出來打頭陣，這姓廖的居然為了臉麵大吹牛皮，王千戶跟秦參將便極有默契地把他架到火上烤。
大胡子眼見自己快要下不來台，趕緊轉回到先前的話題上：“要跟海漢軍打下去，那還是得錢糧充足才行……錢大人，你倒是趕緊想個路子，把我們需要的錢糧先給了！”
錢文賢心中暗暗叫苦，隻能低聲下氣地保證，天明之後再去縣內各家大戶拜訪一遍，必定能籌得錢糧。
好說歹說，總算是把這幾個討債的打發走了。
宜興縣內，但凡能有錢糧的地方，錢文賢這幾天都已經走過一遍了，效果卻並不理想。如今南邊的洑東鎮已經失陷，海漢大軍轉瞬即至，守軍卻還以罷戰威脅縣衙，這縣城真還能守得住嗎？
指望廖大胡子這種外地武官替宜興縣賣命，看來真是自己想多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去搬救兵，等海漢軍來了直接開城投降，說不定損失還能小一些。
錢文賢想及此處，隻覺得腦袋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