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並沒有太多動靜。
隻是吞風君的瞳孔放大,整個眼珠變成一個黑漆漆的石潭,張行坐在岸邊,依舊全身酸軟。
然後,小山一般的湖心島中心漸漸沒了起伏,周圍的水汽與熱浪依舊翻滾,唯獨這裡到底是天池,雪線以上的地方,偶爾周遭風氣襲來,依舊是那種刺骨之寒。
接著,遠端夕陽進一步貼近地麵,使得整個天池映照成了某種暗淡中偶爾閃過斑斕的特殊情境,似乎一切都在這裡被熔固成一體。
但忽然間,一切都改變了。
好像是風,好像是雪,又或者是霜,又似乎是霧,可在這隆冬時節的北地,在這最高峰的天池畔,風卻暖如胭脂,雪竟亮同財帛,霜則軟若花草,霧更堅愈鋼鐵。
然後是狂風暴雪,是霜霧滿天,是波濤洶湧,是三輝合一,是花開花落,是金戈鐵馬,是一切的一切。
再然後,居然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了。
下方神仙洞外的石頭城內,徐世英、馬圍、陸夫人、黑延,以及許多蕩魔衛的精英們都立在那小黑帝觀前,怔怔望著天空,彼處有七彩之光華衝天而起,又有雲霧自四麵彙集,俄而,一股浩蕩之風自山頂落下,將雲雪儘皆衝散,幾有天傾之勢,在場中修為高深者皆有些駭然,因為他們察覺到那風居然儘是真氣翻滾。
不過,那股浩蕩之氣卷下山峰的時候,卻並沒有一泄到底,隻在山腰處便猛地散開,然後順著大興山朝著整個北地,乃至於天下席卷而去。
但即便如此,徐世英和馬圍還是察覺到了明顯的真氣湧來,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充盈,繼而忍不住相視大笑。
另一邊,氣浪翻騰,越過大興山,鋪陳北地,繼而翻越山海,直趨天下。
北地與河北之地,數不清的黜龍幫官吏軍士都在生產生活之中,絕大部分人隻覺有風拂過,並無多餘反應,少數修為高深者也隻是覺得風來的有些暖。
直到鄴城行宮,傍晚時分,忽然間北麵風起,卷動了行宮內所有的旗幟、繩索、植木,便是門窗也都搖晃。
經曆過一次濟陰郡府腹心之災的黜龍幫眾人自然知道這不是什麼尋常動靜,加上張行走前給的時間是卡在過年動手,他們隻能猜度這是黜龍的預兆,卻又連是吉是凶都不曉得。
過了大河,夕陽下,正北邙山麓刑場上勾決犯人的司馬正抬了下頭,然後低頭去看卷宗,複又抬了下頭,然後猛地恍然,卻隻是意味莫名的笑了一笑,似是苦笑,又似是釋然。
長安城北門,白橫秋正在不拘禮儀於下午時分來做郊迎,對象是得勝歸來的韋勝機,周圍的大英臣子們依舊將注意力放在了二人之間的互動上……長久以來,二人名為君臣,但相處之時總是逾矩,而大英全取昔日西魏根基,風氣、軍製一如既往,便是對曆史也有了理所當然的繼承……他們很想知道,這二人什麼時候會翻臉,或者說韋勝機什麼時候要為自己的逾钜付出代價?而白橫秋會在這之前優容對方到什麼地步?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二人還沒來得及有什麼交流,便齊齊愣住,一起去看北方。
不過,二人到底是大宗師與準大宗師的底子,相顧失態便已經是極致了,不能指望他們有更多反應。
可與此同時,就在長安西南麵不遠處的太白峰上,二人共同的好友、三一正教的掌教,據說是在世第一大宗師的衝和道長,卻是大驚失色,手足無措……以至於手中那幾根用了一輩子的木棍當場撒落在地。
然而,當他低頭去看時卻又滿臉的疑惑不解。
除去這幾位,這天下其實不乏察覺到異樣之高手,但是他們卻並不曉得具體情勢,隻能感慨,這天下大亂終於到了這個份上了,卻不知是真龍隕落,還是天地崩塌?
而且然後呢?
是就此反彈,天下激烈之勢漸緩,還是日加肆意,將大爭之世貫徹到底?而自己與自己所在的勢力又要麵對什麼?
不免讓人神思。
天風橫野,三輝交錯,夕陽落下之前,雙月已經顯現,日月三輝隔空相對,其光彙集在了大興山天池之畔。
此時此刻,張行依舊坐在那真龍的眼瞼上,卻神遊於天……不是那種遐思,而是真真切切的神遊天外。
且說,就在剛剛,隨著真龍的死亡,其積攢了數千年的真氣噴薄而出,卻又層次分明的湧入到了黜龍隊伍中,張三首當其衝。
一開始,他還有疑惑,因為他在第一時間模糊的感知到了吞風君死前的許多情緒……憤怒、恐懼、悲哀、貪婪、不甘……但並沒有多少預想中的老謀深算,也沒有什麼苦大仇深,更沒有什麼責任、義務、天意、人心,就是簡單的、發自於本能的情緒與欲望。
難道這就是這位橫霸北地數千年真龍的底色?
不過,僅僅是片刻之後,張行就明白過來,吞風君正該如此!
或者說,在這一刻,這名穿越者終於無師自通的明白了很多很多事情……比如說,自青帝傳道開始,近萬年中,那些四禦與特定真龍之外的神仙真龍都在做什麼了?為什麼他們鮮有蹤跡?為什麼隻有四禦作為代表在努力活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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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他,與想象中限製過度的原因相反,這方天地過於大度與慷慨了。
張行受得真龍真氣不過一兩分,一時周遭內外俱為真氣,便直接神遊天外如臨虛空,但這個天外與虛空卻並不冰冷與憋悶,在這裡,他好像,好像回到了母親的羊水一般,那是一種完全難以描述的安逸與暢快。
在這裡,他沒有了哀傷,沒有了失落,沒有了迷茫,甚至沒有了憤怒!
他隻感覺到了滿足、欣喜與溫暖,乃至於振奮、迷醉、清爽。
不僅僅是低階的身體放鬆與愉悅,還有精神上的舒張,甚至他能同時感覺到根基對立卻能讓人愉悅的不同情緒,而感受到這一切後,自然是無欲無求!
極樂中無欲無求……或許叫做逍遙?
隻能說,怪不得吞風君一日日窩在這冰湖下麵的地脈之上少有動彈,怪不得祂一旦身死這般不甘,怪不得那些過往英豪雖有化龍成仙的傳說卻往往消失不見。
因為一旦來到這個階位,就實在是太滿足了,而一旦失去這些,自然會那般反應。
若是這片天地真是一個可以擬人化的存在,那祂對自己這方世界的裡的一切,都未免過於寵溺了。
隻要到了這個地步,就讓其往生極樂逍遙,永不墮凡塵。
可是,可是為什麼四禦還要摻和凡間事呢?祂們得到的應該更多才對!
當然是因為祂們有欲望,有不甘,戰勝了這種沉醉感。
這個時候,張行拚儘全力睜開了眼睛。
因為他也擔心,自己曾經的憤怒會變得無足輕重,自己的不甘會煙消雲散,自己的卑鄙與榮光都會就此不見。
張行舍不得自己身上這些醃臢東西。
往周邊去看,白有思似乎也沒有回過神來,雄伯南和劉文周同樣沒有回過神,但後二者跟前者明顯不是一個狀態……張行可以肯定,白有思是到了自己剛剛那個狀態……也就是隻要本人願意,就可以永久沉溺進去;而後二者應該隻是臨時的這種感覺,很快會退出來。
而就在張行思索要不要先叫醒白有思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了一個人。
一個理論上算是熟人,而且是出現在此處毫無違和感的熟人,此時正立在吞風君僵硬的額頭上觀望夕陽與雲霧。
張行沒有遲疑,直接起身……身體很輕盈,之前的傷勢似乎一掃而空,步伐也很輕快,中間雖然崎嶇,卻也如履平地……幾乎是眨眼之間,他便來到了對方身後。
然後,他用了個特殊的稱呼“閣下什麼時候到的?”
對方沒有轉身,但毫無疑問是大司命的身體,而且一開口依舊還是殷天奇的嗓音“那廝一死我便到了,但也是剛剛到,你在其中沉醉,看似經曆許久,其實不過是瞬息而已。”
張行點點頭,強行壓製對方怪異用詞引發的不適“原來如此。”
“機會難得,你有什麼要問的嗎?”那人回過頭來,果然是殷天奇的容貌,但眉毛揚起的角度卻比以往高太多,臉也有些緊繃。
“有。”張行曉得遇到了真神,不敢怠慢。“這吞風君倒也罷了,可這火山又如何處置?”
“我來就是處置此事,而且已經處置好了,午夜的時候,此間就會沉沒,天池恢複如初。”那人語調平和。“你總不會以為我難得過來隻是為了看眼祂的屍首,痛快一下吧?”
那倒未必。
張行腹誹心謗,同時點頭“那就好,小子還有一些疑問。”
“說來。”
“那些神仙真龍沉溺天地元氣的有多少,這麼做有什麼後果,算不算誤入歧途?”張行趕緊將自己新得的感受與反思擺了出來。
“九成九都沉溺其中,願意出來的少之又少……便是吞風君都不能算其中,因為祂時常能想起我來,生怕我派人過來黜了祂,便往山上飛兩圈,觀察一下形勢……後果嘛,無外乎就是成了天上的星星,懸浮於世,不休不滅。”那人挨個回答,乾脆利索。“至於說算不算誤入歧途,我覺得是不算的,因為誰也不能說這麼乾有什麼害處,於祂們自己來說是享儘天地鐘恩,且真想出來也不耽誤事;於這天地,自是天地宇宙恩賞下來,可誰也不曉得天地宇宙有多大,怎麼想怎麼錯,乾脆不要計較這一件……至於說於這世間如何?”
話到這裡,此人居然冷笑“你想想,祂們便是出來了,於這個世間又有什麼助益呢?尤其是近千年來,人間豪傑都有共識,自是厭煩於我等的乾涉。”
“不錯,不錯。”張行連連點頭,卻又顯得不安。“那我又跳出來是因為什麼?是福是禍?白三娘現在又如何?”
“你這麼快跳出來,自然是你自己有定力……也確實比我想的要利索一些。”那人竟也有些遲疑之態。“剛剛都說了,這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壞,不過你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不入其中自然對此方天地人間都更好一些……實際上,若你不出來,我是要喊一下你的。”
“人間我懂。”張行忽然不顧禮儀搶話。“人間我還有功業,可天地呢?隻是因為人間功業有益於天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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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僅如此。”那人歎了口氣道。“人間功業當然有益於天地,但天地本身也有說法……我是說,你的身份許不是什麼秘密,我曉得,許多‘人’都曉得,因為那廝不止弄了一個你過來,隻是之前全都敗了而已……倒是你,委實沒想到能走到這一步,現在來看,說不得真能成了。”
“之前不能成,又是因為什麼?”
“什麼都有……但最主要的是兩條,一個是沒有身份,沒法儘快尋到生存之道,另一個是祂的法子總要真氣牽引和將死之人,換句話說,隻要過來,便會撞到大場麵,而且會托生在大場麵下的死人身上,便是勉強活下來也嚇得不敢動彈了……你不就是一來撞到分山君與避海君嗎?”
“原來如此,我也嚇得不輕,若是遇到太平盛世,怕是一輩子在東都當差了……所以,我能至此,算是托閣下福運了?”張行恍然一時。
“稱不上托誰的福運,你以為你之為你,皆是你自己辛苦砥礪也好,算是西麵的手段也罷,甚至是更大能的棋子也無所謂,因為你終究還是我的點選。”那人麵色如常。“還替我黜了此孽障……而你的事業,無論怎麼說,都是黜龍幫承蕩魔衛之基業,發揚北地、河北之風俗,將來還要以人族為主完成天下一統……我夫複何求呢?”
“確實,不管是閣下還是西麵那位,我都算是承誌紹業。”張行乾笑了一下。“甚至更寬泛一些,算上東麵和南麵的也說不定……畢竟,人世間的功業有哪些不是繼承四位的誌向呢?”
那人點點頭,不置可否,隻看向白有思“她若是不醒,我也會叫醒她……不然南麵的瘋子會找麻煩。”
張行同樣不置可否點點頭。
“還有問題嗎?”那人繼續提醒。
張行想了一想,決定追問下去“閣下的想法我已經很清楚了,咱們不謀而合,承誌紹業,可是西麵那位用心操作了這些,把我弄了過來,有沒有彆的、特定的想法?”
“這事你自然得親自去問祂。”此人語氣重新淡漠起來。“但大約可以猜度,祂是想借你聯通兩個世界……這也與你不謀而合吧?”
張行點點頭,不管眼前這位有沒有挑撥的意思,可白帝爺把自己拉過來又指望著自己走回去替祂開通道路,怎麼都是虧欠著自己的。
不過,這不耽誤他繼續來問“那敢問要怎麼才能打通兩個世界呢?”
對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腰中一個物件取下來,遞了過來“你的東西,確實有獨到門道。”
張行將羅盤接了過來……他看的清楚,那玩意之前指針直直指向自己,結果自己一接手指針便耷拉到一邊去了,也是心下一笑。
那人明顯也注意到這一幕,或許是為了緩解尷尬,便指著這羅盤繼續講解“等你的修為實打實的到了份上,以此為引,自然可以找到路……你一路上不都是這麼來的嗎?”
張行點點頭,立即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敢問閣下,我的修為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遲遲不能觀想?剛剛顯化的輝光金龍又是怎麼回事?如何輕易便顯化出來?”
那人表情怪異起來“你的修為沒有任何問題,隻是你的觀想對象有些罕見,以至於你一直到今日下午破了宗師境地都沒有察覺而已……”
“我觀想的什麼?”張行莫名其妙。“我如何都不曉得?”
“日思所念,便是觀想。”那人幽幽以對。“你是不是一心一念要做至尊?”
張行目瞪口呆,卻又心下恍然。
是了,自己長久以來觀想的對象,恰恰就是至尊……至尊不僅僅是一個結果,同樣也是客觀存在的多個個體,不然自己麵前的是什麼?而且,這其中的四位都有祂們自己的行為方式和曆史路徑,自己剛剛不還說自己是繼誌紹業嗎?
而且,自己非但不知不覺間就以至尊為對象進行了觀想,還早就在人世功業中做了實踐,有了足夠磨礪,所以今日下午被逼到份上後才突破了宗師,顯化了出來……又或者是顯化了出來,所以算是突破了宗師。
隻是那條輝光金龍……
“隻是不曉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難道覺得有了黑白青赤,下一個就該是黃色?還是說覺得三輝無識,你可以代而為之,所以整出了輝光?”此人微微蹙眉。“而且為何一定是龍?須知道,我等四位中,隻有東麵的是條龍,其餘可不是這般姿態。”
張行連連點頭,這就是屬於自己的妄想認知了。
但問題在於,自己既然已經顯化出來了,並且以此成功黜龍,那妄想難道還是妄想嗎?
實際上,這應該恰恰就是天地元氣,是真氣的根本作用,也是最玄妙的作用,萬事萬物都可以在這裡被轉化,主觀可以變為客觀……否則,如何能讓那些神仙真龍沉醉其中?
遲疑了一下,張行繼續來問“敢問閣下,你之前說修為到了一定份上便可尋路,是不是說一定要成至尊才行?越過大宗師往上那個境地我剛剛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可到底什麼才算成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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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尊這個東西沒你想的那般玄妙嚴整,就像你們凡人開會一般,能到會場說話舉手的便是大頭領、頭領。”麵前的人指了指東麵已經出現的一絲弦月。“能親身到紅月上的,現在隻有四位……你有朝一日去了,說自己是至尊便是至尊,說不是也沒人管你。”
張行恍然……草台班子嘛,哪哪還不是個草台班子?但隻要能做事情,草台班子也是曆史推動者,四禦搭建的草台班子就更不用說了。
其人連連頷首,再度來問“還有一事,劉文周收紅山精血、斷北地冰流,閣下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