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
“幾千年了,什麼都看開了……生死榮辱,凡人自為,與我何乾?”那人有些不自然的負手喟然道。“就好像那紅山,說是與我有關,可也不過是我幾千載性命中的一件事而已,相較而言,倒是凡人一生碌碌幾十年,常有人生於紅山死於紅山,所以,紅山到底屬誰,恐怕不是這麼好計較的……又不像是這大興山,隻一條龍霸占,恩怨逃不出彼此。”
這話說的誠懇,也顯出來至尊的器量來,張行對這個回答也足夠滿意,便再三點頭,然後準備繼續問下去。
孰料,就在這時,對方抬手一指,指向了張行身後“你妻醒了。”
回頭去看,正見白有思悵然若失,四麵來看,雙方目光交彙,張行點了下頭,再回頭來看這位“閣下”,卻見對方神態早已不同,乃是擺著眉毛含笑來看。
張行曉得怎麼回事,但還是問了一句“閣下走了?”
殷天奇點點頭“走了……祂老人家性格深沉,不耐煩了。”
“感覺如何?”張行關切詢問道。“這麼乾對你身體有沒有損害?”
“當然是有的。”殷天奇苦笑道。“但沒辦法呀,祂老人家不來,誰做善後?”
張行點點頭,然後竟拍了拍這位大宗師的肩膀,這才轉身走了回去。
白有思醒了過來,卻還在愣神,見到張行過來,勉強來笑“你果然舍不得凡世俗業。”
張行自然也來笑“你又是舍不得什麼,這般快就回來了?”
“我舍不得你。”白有思言辭誠懇。“不親眼見到你走通這條路,我是萬萬不甘心的。”
張行隻能繼續點頭。
這個傍晚,他都不知道點了多少次頭了。
夕陽西下,日暮之態很快就要結束,進入冬日夜晚,此時,天池內的噴發已經明顯減弱,而終於,雄伯南與劉文周也依次幽幽醒了過來。
雄伯南先醒,然後是劉文周。
暮色中,劉文周站起身來,略顯搖晃,好像一名醉酒之人一般,但很快他就恢複了神智……這麼說也有些不太準確,因為他馬上進入到了另一種癲狂的狀態。
“你們也都感覺到了吧?”劉文周的語氣一開始並沒有多麼激動,動作幅度也很小,但很快他就完全伸張了起來,音調與五體一起伸張。“這是什麼?!這就是證位後的極樂!天地何其寬厚?!竟有如此極樂!我不光要做大宗師,我還要證位做神仙!做不了神仙也要去成龍!否則人活一生還有什麼意思?!”
其人聲嘶力竭,手舞足蹈,在吞風君身體凝結的小島上不要過於顯眼,尤其是跟周圍三人形成鮮明對比……張行隻是看了左右兩人一眼,白有思麵色如常,雄伯南卻還有些腳步虛浮,三人都沒有說話。
“張首席!”劉文周似乎想起什麼,幾步來到跟前,迫切言道。“你不是要做至尊嗎?不是要黜龍嗎?正好,還有分山君、避海君、呼雲君,皆可以黜之,到時候咱們還是這般協作,共分元氣!若還是不足,便將這天下幾位大宗師一並打殺了,必能成功!還有一些江河,眼瞅著也是有真龍潛藏的,為何不去找一找?”
張行還是沒吭聲,隻是麵無表情的歪著頭審視了一下對方。
劉文周依舊沉浸在剛剛的興奮感中,複又單腳轉了一圈,越過白有思來看雄伯南“雄天王,你我修為相仿,你一定也感覺到了吧,那是何等滋味?”
雄伯南沒有回答對方問題,而是看了眼張行。
劉文周見狀,終於發作“雄天王,你既曉得那般滋味,如何還要計較凡俗舊事?我不過是當日背出師門而已,我恩師都未發文開革,你卻一直對我不假辭色,張首席,你來說……”
話到這裡,他又來看張行,這一次正好撞到對方的目光,然後終於心下一驚,再去看其餘兩人,不由心生寒意,顫抖來問“你們這是何意?張首席,你是嫌分我的多了,要獨吞?”
鬼使神差的,張行點了點頭……他隱約意識到,隻有這樣,對方才會覺得不甘,才會憤怒,而不是帶著迷迷糊糊的不理解了結這件事。
劉文周沒有直接求饒,而是去摸自己腰間,卻立即發覺,自己按照對方要求將瓶瓶罐罐全都掛在一個腰帶上,而那腰帶已經消失不見了。
再一抬頭,發現那腰帶赫然出現在張行的後腰上,也是愈發心驚,便來賠笑“張首席!我曉得你是以幫為重,我在這裡確係是個外人,分了你們的份額……這樣好了,你之前不是請我入幫?今日我便去做個大頭領,咱們便是一家人,也就不必計較其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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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搖搖頭,神色不變“晚了,殺意已現,怎麼可能再做托付?”
“下次黜龍,你不要我協助嗎?”劉文周一邊言語,一邊已經運足真氣,當場便要騰空而走。
孰料,其人剛剛起身,便被一麵紫色巨幕兜頭拍下,身形遲滯了何止數倍,而張行隻是上前一步,從容捉住對方一條腿,往下一拽,手中金錐便趁勢從對方腋下刺入胸腔內。
劉文周措手不及,實在是沒想到這麼簡單被破防,還要掙紮,白有思上前長劍一掃,驚得他趕緊拔出唯一一把匕首做支撐,真氣也瞬間爆裂,卻依舊被長劍削斷匕首,繼而斫入肩骨之上,不能發力。
此時,張行再度向前一步,幾乎是貼著劉文周,拿起金錐便在對方另一側肋下連番戳刺。
劉文周根本無法抵擋。
連刺了幾十下,胸腹肋腰一片糜爛,真氣經脈根本無法維護妥當,血流不停……劇痛之中,劉文周忽然想起,那吞風君好像就是這般處境,精血流失不斷,便是真龍也要死,恰是自己言語。
而吞風君尚有下方一條地脈岩漿可做放手一搏,自己還有什麼呢?
想到這裡,劉文周幾乎是最後賭氣一般用根本無法轉運真氣的手臂去摸張行腰間,想把自己那幾瓶東西拿回來做最後一搏。
當此行為,張行居然捏著金錐退後了兩步,然後冷冷來看就在自己鼻尖前半尺的手臂。
與此同時,暮色中有人一聲歎氣,然後踱步走了過來,卻正是大司命殷天奇。
這下子,雖然性命還在,劉文周卻就此曉得自己再無生理,終於不能忍受恐懼與憤怒,學著那吞風君仰天一聲嘶吼。
相隔數裡的外側灘上,早就曉得大功已成的黜龍軍中氣氛正在熱烈,忽然聞得此聲,各自一驚,卻又馬上在王叔勇、徐師仁、賈越等人的帶領下安靜下來,更有數名已經恢複的凝丹在賈越的帶領下飛身而去。
接下來,哀嚎嘶吼咒罵聲不停,不待賈越等人帶來訊息,外圍黜龍軍上下便已經猜到情形,卻是各自凜然之餘,繼續談笑晏晏,同時整理死者儀容。
一個時辰後,劉文周的血終於流乾,這場幾乎算是眾目睽睽之下的半謀殺半處刑終於結束,張行割下了他的首級,用那條皮帶係好,懸在腰間,便和其餘人一起回到了黑石灘上。
也幾乎是他們落地的一瞬間,暮色中,原本已經風平浪靜的天池忽然再度隆隆作響,然後那座原本以為要成為新奇觀的“吞風島”忽然開始塌陷。
不是那種往水中傾倒的塌陷,而是吞風君的肉體仿佛灰燼化的塌陷,隻是剩餘的岩漿凝固體破碎沉入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動靜也足夠大了。
混亂持續了足足兩個時辰,中間有巨浪打來,都被在場高手們輕易阻擋……而即便是午夜之後,天池中心一切歸於平靜後,也有人忍不住驚呼,自己的龍肉居然無了。
而這一幕,則毫無疑問的表露出了一個事實——到此為止,吞風君大約的確已經灰飛煙滅了!
張行沒有再做多餘的勝利表達,因為這一戰的戰果已經直接分發到了所有存活之人的體內了……張行和白有思一頭一尾顯化居功最多,然後大宗師孫思遠以下,到尋常踏白騎,乃至於弩車部隊裡的一些正脈修行者都明顯得到了提升。
這種時候,委實無需多言。
天亮後,眾人沒有去理會已經與昨日並無差異的天池,隻是認真收殮屍首,然後便拔營下山。
孫思遠此時主動告辭,最先離開。
下午時分,隊伍走到半山腰,便已經迎上一些蕩魔衛精銳……他們看到山頂異象頻出,又尋不到大司命去向,便來探查,得到殷天奇親口驗證的消息後,自然振奮,且難免有對黜龍軍生些敬畏之態。
不止是他們有這般能耐,關鍵是黜了真龍,居然隻有八分有一的戰損,且得勝之軍殊無恣意傲慢之態,也無不安焦躁之形,愈發顯得可畏。
第二日,再往下走,便是數不清的蕩魔衛主力與本地士民。
晚間回到山下,隊伍彙集徐世英、馬圍、黃平等人,稍作商議後,決定以徐大郎為主留在北地,繼續監督蕩魔衛合並事宜,而張行等參戰者連年關都不做理會,就此南下。
理由是要儘快將戰死者帶回故地安葬,同時還要觀察河北在開春後是否有氣候異常。
理由堂堂正正,蕩魔衛諸人也不好阻攔……當然,大家也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經此一役,蕩魔衛心悅誠服是一說,整個北地都會喪失繼續軍事對抗黜龍幫的勇氣。
這種情況下,再加上踏白騎從年初開始,一整年的時間都在奔波往來,所謂每戰皆用,每用必克,剛剛還遭遇了一成多的直接損失,怎麼算都該回鄉休整了。
而張行也要隨之回鄴城,對這支黜龍幫的戰略核心力量進行晉升與調整。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臨走之前,張行赦免了失魂落魄的陸夫人,讓她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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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是在黑鬆衛過的,正月初八便過了擲刀嶺,進入燕山,婉拒了幽州行台竇立德和踏白騎出身涿郡沈太守等人的挽留,一路南下,正月十五居然便抵達了鄴城。
但是事情還沒完,隊伍根本沒有做停留,而是繼續向前,大部隊護送踏白騎戰死之人屍首往曆山而去,張行則帶著劉文周的人頭親自往紅山一行。
他拒絕白有思、秦寶的隨行要求,和當年一樣,孤身前往。
如今他已經是頂尖的宗師水準,自然不會擔心他的安全,便也由著他去了。
然而,這位新晉宗師,卻不施展手段,反而隻是騎著黃驃馬,將劉文周首級用囊袋裹了,便從容進發……正月十七,便來到紅山外。
此時,春日景象已經顯露了出來,而且非要說氣候上有異象的話,並不是之前擔心的北方寒流,而是說今年的春日暖的極快,這一日下著牛毛細雨,便已經感覺不到半分寒意了,連腰墊上的皮毛都撤了下來。
下午時分,來到山穀前,便看到一處酒旗在煙雨中招搖如常。
張行本可直接進山,今夜便抵達目的地,但心中一動,反而就地下馬,走入了店中。
店中早有店家迎上,便來詢問“客官是要入山?山路難走,又下了雨,正該在我家裡歇一歇,明日一早出發。”
張行看著對方明顯年輕的容貌,不由失笑“這店是你家裡傳下來的?八九年前,楊慎剛剛造反的時候,可是你長輩在這裡看店?”
年輕店家登時愣住“客官年紀也不大,竟認的我父親?”
“恰好是那一年來過一次。”張行也不落座,隻是笑問。“他如何了?可曾熬過前幾年?”
年輕店家既笑且歎“既是故人,不敢隱瞞……家父被武安的李龍頭給招了過去,因為以前是酒家,算賬好,便做後勤武備,現在做到準備將,正在北地……若論前些年河北這般亂子,能有性命已經極好,隻是如今到底是軍務在身,將來聽說還要留在北地常駐,還要轉為地方官,相隔萬裡,不免憂慮父子難再相見。”
“北地到這裡,便是最北麵的觀海聽濤二鎮到這裡,也哪有萬裡?”張行聽了,如釋重負,卻又來做糾正。
“沒有萬裡嗎?”店家詫異一時,儼然是真不知道。
“路程不過是三四千裡。”張行認真算了算。“萬裡還遠。”
“便是如此,往來兩趟也夠萬裡了。”店家感慨。“若不是父親叮囑我不要棄了祖業,我也要全家遷移到北地隨他去的。”
張行點點頭,複又驚醒,指著西麵來問“你說山路不好走,可是最近又有血池空洞引發山穀坍塌,以至於阻斷道路?”
那人愣了一下,連連搖頭“血池的說法許多年未曾聽見了,也許久未見了,便是坍塌,道理上應該是有,是山都該塌,可這兩年也的確少了……還真奇怪。”
張行按捺不住好奇,隻點點頭,便要了一包肉,兩個熱餅,外加一壺酒,然後出門直接往山中去了。
此時雖然細雨綿綿,但張行修為到了這個份上,自然五感清晰,他隻是往裡麵走了四五裡路,便察覺到異樣,然後忽然醒悟——原來,紅山的土色雖然還是紅褐色沒變,碎渣的土感也沒變,那種淡黃色茅草與紅褐色灌木依舊普遍存在,可是相較於數年前,山上高低各處卻多了許多明顯的綠植。
張行此行跟之前不曉得路亂轉不同,自然早早認定目標,再加上黃驃馬委實山中雨中如履平地,竟是天黑前便已經來到當年那個山穀,然後驚訝發現,昔日自己躺著睡覺的土坡,如今早已經被平整乾淨,而且原地赫然立著一個黜龍幫的鄉所。
而且,此時尚未天黑,居然是人來人往。
其實,想想也是,這山穀內自有田地,按照黜龍幫基本國策之一的授田製,此地若沒有遷移過來一些人反而奇怪。
張行駐馬癡呆片刻,姿態怪異,自然驚動了鄉所裡的戍卒,須臾便有一名典型紅山人身材的斷臂漢引著人撲來,遠遠便嗬斥詢問,說是這裡挨著晉地邊界,為防間諜,必須要出示文書雲雲。
結果,來到跟前,那明顯是老卒出身的斷臂漢便有些慌張和迷惑,語氣也奇怪,儼然是張行多次親臨陣前,人家連人帶馬認得三分。
張行倒是沒有暴露身份什麼的,反而從懷中取出一份真的不能再真的踏白騎遣用文書,給對方看了一下,不待對方繼續試探便直接打馬輕走,往更深處而行。
走到目的地,天色已經入暮。
所謂日落而息,山穀中的居民自然也不會浪費燈油,但剛剛掌燈,少年無賴依舊活躍,夫妻不能歇息,人聲彌漫村莊,也是毋庸置疑的。
張行立馬在細雨中,怔怔望著眼前數十棟明顯已經有了幾年新舊模樣的村社,哪裡還不能確定,他當日埋屍立門的地方,早已經被人刨的乾淨,然後又複起人煙呢?
聽了半晌雜亂的動靜,大約是某個熊孩子挨了打的時候,張行將那冰凍的首級取出,一點衛生都不講,便隨手扔在人家門前,然後調轉馬頭而走,全程並未多用一次羅盤。
翌日天明的時候,輾轉數萬裡的張行回到了滿目春色的河北平原之上。
正所謂一年又逢春,萬裡歸故人。
ps聖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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