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明派。
鹿台山。
勢鎮汪洋,威臨瑤海。
在這座如是地脈源根、巍峨浩大,直抵得虛風罡雲深處的大嶽之內,正有兩人在峰巔間閒坐弈棋。
長眉老道身披九色離羅之衣,戴七映暉晨之冠,佩攝神之佩,履黃日之靴,麵發金容,項背圓光。
在其袍袖隨風飄揚間,氣機略一外泄,也是轟隆洞照了日月星辰元氣,伏光流景,隱顯莫測,如若一掛出入有無間的天河大瀑,涵卷了百山千川!
如今雖是隱而不發,但也給人一種好似能夠彌天卷地,晃動數萬裡天象風雲,將一切都擊得粉碎坍塌的可怖觀感!
若是有意針對,尋常仙道真人在其麵前,都不能夠持定心神,要露出汗流浹背之相,失了平素間的風采,大大失態。
在長眉老道身後,還有金童六人,繞之左右,為他輔真執籙,持寶焚香。
“結丹?那衛令薑不過一介真傳而已,又不是道子,似這等小事,也要勞你長眉大真君費心麼?”
與長眉老道對弈者,隻是虛虛一道模糊人影,看不清眉目麵貌,隻從那婉轉聲線中,能辨出這乃是一名女子。
聽得長眉老道故意拿話頭來相問,她將持棋的手一停,不鹹不淡開口道:
“那拙靜究竟舍了你什麼好處,才將你拉得她那一方?且有了你這位大真君還尚嫌不夠麼,竟把主意都打到我這山野閒人身上來了?我還說師弟今日怎會特意請我來弈棋,原來是不懷著善心啊。”
“商師姐,言重了,言重了!”
長眉老道聽出了這話語裡毫不掩飾的譏嘲意味,連忙拱手起身請罪,搖頭不迭:
“師姐於我等恩重如山,法璋一脈上下,都是感念不已,片刻不敢相忘,商師姐——”
“好了!勿要說廢話了!”
那商師姐不耐煩開口,冷笑一聲打斷他:“我父已隕在了法聖天,我如今也不再是什麼掌門之女,無謂的客套話便少說些罷,入耳便自覺生厭!
我還當你近幾月來是發瘋了不成,又是贈福地,又是贈符書的,連那座經營了近千年的白水泰乙地都肯相送,放置在了我的名頭下,原來竟也是在打著這般心思,嗬!”
“師姐——”
“你和拙靜想扶那衛令薑當道子,是也不是?”
商師姐冷冷看了長眉老道一眼,道。
在她這目光逼視下,長眉老道沉默幾息後,終還是敗下了陣來,苦笑一聲,點頭應是。
“原來是想來燒我這口冷灶的,隻可惜,我如今已是辭去了涿光宮主的位席,在派中權柄比不得往日了。你和拙靜的這一番心思,隻怕要落到空處。”
商師姐淡淡開口道。
——
赤明派共設有五宮七觀,分轄派內大小事務,而七觀又受轄於五宮的法印,要唯令是從。
是以五宮之主的身份地位極是高上尊崇,隻在赤明派掌門之下,淩駕於眾長老、弟子之上,甚是個超然。
就連正常的權位更迭替換,都甚至非得派中道君的手書法旨不可,連赤明派掌門都無權對五宮之主隨意罷黜,否則便得遭來非議、失了人望。
不過在上代赤明派掌門坐化於法聖天後,派中很是動蕩翻覆了一回,惹出了場頗大的風波,還是太文妙成道君親身下場彈壓,才將騷動的局勢鎮住。
長眉老道心知,自己這位商師姐雖在那場風波中敗下一陣,不得不向太文妙成道君請辭了涿光宮主的席位,隻在派中掛了個逍遙閒職。
但她畢竟是上代掌門的獨女,莫說身世顯赫,單是前代掌門生前留下的香火遺澤,就足以令派中諸人都對其相敬三分了。
修行一道:法侶地財。
長眉老道心忖,若非這位商師姐在自家生父坐化後,氣急攻心,不顧眾位長老勸阻,在未經得掌門法旨下,就點起兵將,私自奔襲了法聖天。
最後損兵折將,還連累數位長老和真傳弟子淒慘身死。
以上代掌門的聲望。
她縱是想要丟了執掌涿光宮的符詔,也隻怕沒那麼輕易……
在八派六宗內,尋常長老、弟子也就罷。
可每一位真傳弟子,都是各派的正真心血,千辛萬苦才能得來一位,是日後派中的柱梁,能爭奪道子之位的有力人選。
每失了一位,都幾可算作是一回災劫!
譬如胥都天和佛家的無琉璃天,兩者你來我往,暗鬥明爭了足有萬載,都不知死了巨萬的道兵傀儡和金剛力士,屍骨足以填塞滿一界了。
可就因新晉的一位大菩薩不懂規矩,也興許是被打出了嗔怒心,竟縱容手下的護法虐殺了鬥樞派參戰的幾位真傳,還傳書到了鬥樞派本宗。
這舉動,就甚至激得鬥樞派的神屋樞華道君親自出手,斬殺了那尊新晉的大菩薩,攻破了祂所居了那座禪門淨土。
儘奪所藏經典,擒了兩百萬孔雀僧兵,獻俘於鬥樞派山門,邀八派六宗都前來觀禮。
隻因著幾個真傳性命,鬥樞派甚至和小半座無琉璃天都要打將出真火來,形同仇寇。
而在此之前。
縱是兩方再如何廝鬥。
胥都天的【丹元大會】,總會有幾位菩薩大士攜弟子前來觀禮;
無琉璃天一方的【無礙大會】,也不乏玄魔兩方的道君分出功夫,去淨土內做客。
但在鬥樞派那場獻俘大典後,除去先天魔宗等幾家魔宗還與無琉璃天偶有些交纏外,整個玄門八派,幾乎都是同那座佛家天宇斷絕了聲訊。
兩方的法會,也自是不會再相互遣使前去觀禮……
自己這位商師姐擅襲法聖天事敗,還連帶著折損了幾位真傳性命的慘事。
若非她父是上代掌門,在派中還留有不少餘蔭,讓不少長老都向道君來說情。
隻怕便不是區區卸位去職的懲處。
就能夠了事了的……
而在長眉老道心思電轉之時,想再提出些什麼條件,以換得她的助力時,商師姐忽得開口笑道。
“道子的名頭,道君究竟屬意誰?”
她問。
“道君?商師姐所說的……是我派的哪位道君?”
長眉老道先是聞言一怔,再苦笑搖了搖頭。
赤明派中的三位道君中,太文妙成道君向來態度曖昧,也不甚愛管正事,隻喜歡作樂尋歡,帶著那方陵明金霞印四處地去看熱鬨、施善緣。
上次見得這位道君難得正容肅色,還是上代掌門坐化於法聖天,門中各方派係騷動的時候。
其餘時候,都難得見祂有個正形,放浪形骸,處事荒誕非常。
不僅長眉老道,連帶著五宮宮主,都被祂狠狠戲耍過數回,落得個灰頭土臉的下場,隻是因這位道君想要解悶,為了聊博一笑。
這話語自然不能當麵說出,長眉老道隻敢腹誹而已。
而除去太文妙成道君外,剩下的兩位,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或在雲中露一爪一鱗耳,已有數千載都未聽得切實音訊了。
那兩位心中隻存著無上長生仙道的冀望,隻求摘得一枚天仙道果,餘下派中雜事,都漠不關心。
便是連冊立道子這等派中大事,也是未有絲毫表態。
長眉老道揣測,恐怕唯有赤明派到了生死存亡之際,這兩位才肯現出來真形了……
“那兩位祖師遨遊宇外已久,早已是失了聯係的,至於太文妙成祖師……”
長眉老道有些頭疼,小心斟酌著言辭,幾是一字一句都是思量著開口:
“祖師的無上心意,又怎是我等小輩能夠妄自揣測,商師姐怕不是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