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若非當著群臣百官,僅憑你這番大逆不道的悖亂之言,我就會打碎你的氣海,將你擒去宗人府!”
白容成負手而立,幾十年來,他第一次那麼有底氣麵對這位嚴厲如父,遠不如太子殿下那般溫和的二皇兄。
“二哥,如今的你,未必能攔得住我要走的道?更不一定能擋得住我所行的路。”
白行塵輕輕一笑,冷峻孤寒的眉宇像是冰山解凍,透出幾分理應如此的自信與自負。
“五重天上,亦有高下之分。兄長如父,我不會眼睜睜瞧著你走錯路,哪怕打斷你的腿,也要避免你鑄成大錯。
母後說過,不願見兄弟鬩牆,手足相殘!更不願見,你我手上沾白家人的血!”
白容成緩緩搖頭,心湖激起的漣漪為之一靜,雙目神采熠熠,如蘊金色流華。
“二哥,你莫非忘了,我的母後……出身低賤,死前也不過封婕妤罷了。
她從來不曾跟我講過手足和睦、兄弟相親的教誨,她生時最常說的,便是天家無情切勿信之,生死不可假手於人!”
白行塵眼底滿是失望,深深望向氣度卓然的白容成。
他的心聲已被斬斷,再也傳遞不出。
於是,這位躋身當世大宗師的燕王殿下張口吐出四字:
“好自為之。”
咚!
咚咚!
咚咚咚——
大朝會的金鼓終於鳴響。
宮門大開。
以藩王為首,隨後便是是袞袞諸公。
文武百官魚貫而入,踏上天地遼闊,無遮無掩的中軸禦道。
巍峨聳立的太和殿如若山嶽,氣勢無比的磅礴浩蕩。
那位替聖人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將在一片鐘鼓禮樂聲中,由內侍簇擁著乘輿臨朝。
端坐於白玉丹陛的龍椅上寶座,麵南而聽天下!
行進途中,百官噤聲不言,群臣屏息凝神。
隻有衣袖搖動,佩玉碰撞的琅琅響動。
待到鼓樂聲停下,今日難得穿了一身明黃龍袍的白含章現身。
往常的朝會,因為還未正式登基的緣故,這位太子殿下隻著盤領窄袖的蟠龍袍服。
可這一次好似與以前大為不同,白含章落座之後。
從聖人閉關後就銷聲匿跡的陳貂寺,竟然代替平日的掌印太監,微微彎腰站在旁邊。
白發白眉的老宦官,如同看門護院的家犬,震懾住一幫非東宮附屬的黨派山頭。
寬闊大殿,丹陛之下。
也未有哪個臣子膽大包天,敢於直麵儲君的龍顏。
縱然如內閣宰執,六部尚書,也要低頭。
所以,並無誰發現頭頂旒冕的白含章臉色慘然。
“果然是,氣數將儘之相。”
同樣垂首的懷王白容成嘴角勾起,閉目想道:
“也該來了。”
……
……
應天府,慶雲樓。
今日很是熱鬨,乃每三年一次的龍女祭。
傳言曾有龍女觸犯天條,被雷部神將打落於此,鎮壓萬萬年之久。
故而,每到秋冬季節,便會舉行盛大祭祀,以求龍女保佑來年風調雨順。
覆著金色麵具的陳仇憑欄而望,俯瞰長街上的芸芸眾生。
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敲鑼打鼓舞獅舞龍。
如此陣仗,讓販夫走卒駐足,尋常百姓相看,寬闊的青石板路,霎時就被圍得水泄不通。
長龍也似的祭祀隊伍,為首是穿得道袍的廟祝,走在前麵晃動銅鈴,口中念念有詞,誦唱禱言。
緊隨其後的,乃是七八個打著赤膊的魁梧大漢,抬著一架漆成紅木的車輦,上麵便是蒙著罩布的龍女娘娘。
這樣一幕人間景象,讓身為滅聖盟之主的陳仇看得怔怔出神,眉宇間罕見流露柔和意味。
“陳洪基沒本事,丟了應天府,也辜負了你。
致使娘親金身被打碎,符詔被奪回,永世受鎮壓……陳仇,陳仇,以‘陳’為姓,以‘仇’為名。
既是償還陳洪基的父子因果、骨肉情分,也是提醒自己,時刻銘記與白家不共戴天!”
陳仇將手一招,煙波蕩蕩,巨濤悠悠的江河從中分開!
頃刻顯出洋洋浩浩,漠漠茫茫的震駭氣象!
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當初被鎮壓的江神宵飛身而起,平穩掠進慶雲樓。
“萬事俱備,如今該往天京去了。”
陳仇負手而立,輕聲道。
“盟主,計劃有變麼?”
江神宵受長流百川的水脈鎮壓,功行反而又有精進,背起那座大書箱,恭敬問道。
“有人晉升七曜之位,又合太古九宸,擾動了命數。
不過無妨,大局已定,都道天京是龍潭虎穴,大宗師闖進去都難殺出來。
我卻想再試試,白重器的手段。”
陳仇淡淡一笑,眸光倒映出揭去紅布的龍女娘娘金身像。
身披錦繡羽衣,腰束長光明珠,眉如遠山,氣度婀娜。
神色氣色,栩栩如生,宛似活人,惟妙惟肖。
“白重器今日定然出關?”
領會盟主話中深意的江神宵悚然一驚,六十年前,那位景朝聖人便為此世武道當之無愧的第一座高峰。
閉關二十年餘,是否依舊真無敵?
“走吧,白家人欠的債,總要還的。”
陳仇隱於黃金麵具的神俊麵容,好似生鐵鑄成。
麻袍衣角飄蕩間,他往外踏出一步。
頭頂顯出一尺來高,上下七層的玲瓏寶塔。
玄奧古樸垂流萬象,其上流動著兩個鬥大的道文。
太宇!
令人一見,就覺法理深刻,有種上下四方顛倒,天地八極崩壞的大恐怖!
其色玄黃的玲瓏寶塔放出光華,將陳仇與江神宵一罩。
無垠太虛如被刀斧劈開,撕出一道門戶也似的口子。
兩條人影宛若夢幻泡影,倏然遁入進去,橫跨千萬裡之遙,來到天京的皇城禦道。
“讓埋下去的暗樁釘子都發動了。”
陳仇獨自行於禦道,旁邊小販行人對他視而不見。
江神宵微微躬身,數十年的謀劃布局,將在這一日全部啟用,為的便是破去欽天監設下的驚神大陣!
日頭漸漸懸於中天,三十六座坊市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一派繁華。
隨著江神宵吩咐下去,或是某間客棧,或是某個娼館,或是某座廢棄民宅。
許多人開始奔走,他們平日裡渺小如蟻,並不會引起任何注意。
但在今天,這些早已隱姓埋名、改頭換麵,苟且偷生數十年,被朝廷冠以“餘孽”之名的孤魂野鬼。
皆願意赴死,求一個機會!
“馬踏江湖,破山伐廟,聽上去很威風,可那隻是對景朝而言。
換位而處,在那些被伐滅的門閥、破去的山門、踩下去的前朝貴胄眼中,儘是累累白骨築起的屍山。
苟活下來的那撮人,誰不是背著血海深仇?
白家人那張萬世一係的龍椅寶座,是用一筆筆血債堆起來的!”
陳仇筆直行於中軸大道,坐於簷脊的各種走獸好像兩眼一抹黑。
要知道,它們本該如城中望樓甲士一樣,負責監察三十六坊的風吹草動。
而今卻也失去用處。
“白容成這些年來,借著各種名義私底下運送大批前朝皇族的墓葬品,神不知鬼不覺,埋於三十六坊各處陣眼……孟玄機苦心孤詣布的陣,也防不住父子離心,兄弟反目。”
陳仇走到皇城腳下,輕輕喝了一聲:
“破!”
那座玄黃垂流的玲瓏寶塔迎風一漲,好似奇峰突起,山高萬仞,撞向覆壓八百裡的巍巍天京!
與此同時,三十六坊的風水陣眼上,藏身的餘孽刎頸而死,以精血潑灑澆淋前朝皇族的墓葬品。
好似熱油進鍋,霎時冒出“滋滋”聲音,進而噴薄出極為微薄的一絲龍氣。
擅長觀氣的練氣士都知道,天京皇城位於地運中樞,宛若一條橫臥玄洲的磅礴巨龍。
無人敢於觸其逆鱗!
但隨著三十六坊突生異變,前朝皇族仍未逸散乾淨的龍氣,像是一根根鋼針紮進陣眼。
看似毫無影響,實則如機括鏽蝕,竟在短短半柱香間,令整座承載國運氣數的驚神大陣緩緩停下。
所以,當陳仇喝出那一聲“破”字,宛如滾滾悶雷拔地而起。
餘音不絕,轟動全城!
……
……
冥冥虛空,一具滿身觸目驚心,布滿皸裂痕跡的殘軀微微動彈。
強橫肉殼所消散的生息,好像四海之水倒灌席卷,回歸於其中。
昂揚而立,宛似虎死骨架不倒的涼國公楊洪,猛地張開雙眼。
洶湧的血色凝成實質,足足洞穿千萬丈之遠!
隻是念頭運轉,皸裂殘軀便如重新熔鑄的金鐵般,再也看不見絲毫傷痕。
“吾身俱全,卻失本真。
這世上再無國公楊洪,隻有吞世大魔。”
白發飛揚的高大老者似是清楚自個兒境地,垂首輕聲道。
血神那日所奪的,隻有楊洪的軀體,而非三魂七魄尚在的完整之人身。
耗費無數虛空恩賜,方才將其重鑄為一尊大魔,賜名“吞世”。
“楊洪欠白家人的,已經還清。
可白家人欠他的,那一子一女兩條性命,卻還未償。”
自承是吞世大魔的楊洪霸烈無匹,一步邁出撞碎太虛,宛若神嶽天降,重重砸向午門!
……
……
背著大書箱的江神宵默默抿嘴,他正走在太安坊的巷弄裡,右手把玩著百蠻汗皇的一方璽印。
他每行過一處,已被壞去的風水陣眼就崩散開來,好似打進去一根根困龍樁,繼續摧折磨耗景朝的國運氣數。
這種本該引來反噬,萬劫不複的苦差事,江神宵頗為得心應手。
任由那襲袈裟肆意鼓蕩,氣機如何洶湧,也沒有真正傷及他的根本。
“這就是紀九郎所住過的地方?果然有莫大的因果晦暗交纏。”
江神宵淡淡一笑,自顧自道:
“微末之時,少年居處,也算半個‘祖墳’,正好施展巫蠱厭勝之術……”
他學貫佛道,又進儒門,三教根底皆精通,更遑論上古的旁門。
“當著本道的麵,暗動毀人前程,壞人氣數的邪術,你膽子很大啊。”
未等江神宵心念落下,一道清朗聲音悄然響起。
頭戴道觀背大書箱的滅聖盟護法猛地回頭,而後如臨大敵。
“孟玄機!你竟不去皇城護駕?!”
這位常年待在社稷樓九層的監正大人搖頭道:
“降伏了你,再去也是一樣。”
……
……
九邊關外,一頭黑山羊昂昂叫了兩聲,仰頭向天看去。
好像把一顆石子投進無垠太虛,於一刹那漣漪遍及玄洲。
凡是四神門徒、信眾、行者、天選、聖子,一應諸人。
無不心有所感!
仿佛看到當世至尊的法旨降下,誥書頒布,毫無半點違逆的意思。
“吾等降世,乃是叫這大地動刀兵,天下起烽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