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桑裡,城陽景王祠。
從早上開始,這裡就喧囂不斷。
裡社的男夫們,穿上了過節才穿的麻單衣,有幾戶家裡比較殷實的族人,甚至還著了履,雖談不雅。
但在一眾穿著草鞋,腳縫中還夾著泥的同族中,還是鶴立雞群。
大桑裡的城陽景王祠,並不是家祠,大概在新莽末年,從琅琊郡的莒縣傳過來的。
當時大桑裡附近的五個裡魁,在鄉三老的提議下,一起出資出丁,營建了這座王祠,專門用作祭祀四時的祠堂。
至於為何把城陽景王祠立在大桑裡,明麵的原因是大桑裡正處附近五個裡社中心位置,大家來往都方便。
但大家都知道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當年主持營建的鄉三老,姓張,就是大桑裡張氏的始祖。
張衝帶著大胡子遠遠走來時。
大桑裡的族人正按著規矩排著隊伍,還有幾個薄行浮浪的,就蹲著祠堂邊,好趁著門子不注意,溜進去。
這時候,裡社的草席匠度滿,也吭呲吭呲趕過來了,他沒看到身後的張衝。
他雖然姓度,但也是大桑裡人,本家在隔壁東平陵,東平陵是濟南國的治所,算得上是大邑。
延熹九年的時候,大旱,縣裡活不下去,他爺爺帶著全家,沿著濟水,一路乞食,投靠了嫁到大桑裡的女兒。
度家靠著一手編織草席,草鞋的好手藝,很快就融入到了大桑裡,十幾年過去,已經和大桑裡人沒區彆。
所以,今天社裡祭春,他也來了。
昨夜下了點小雨,社裡的路已是泥濘。
度滿趕過來的時候,正看到前麵幾個相熟的,正用竹片挑著鞋底下的爛泥。
度滿接過前麵一麻衣麻履青年手中的竹片,邊挑泥邊對他逗趣:
“你知道,有種鞋專門在鞋底下包著木,走在路上,一絲灰塵不帶。這鞋隻能人家貴人穿。俺……”
“知,知,你講過八百回了。你說的,你爺爺當年還在東平陵的時候,給王爺做個這鞋。俺就想不明白了,都給王爺做活,咋還來俺們這哩?”
度滿被麻衣青年一陣搶白,顏色不變,隻是轉口,就問了句:
“你在這做甚,你不是吹鼓手嗎?這社裡這麼大的事,沒喊你去吹吹?”
麻衣青年臉都漲紅了,看度滿還用著自己的竹片,一把就搶過來,氣急道:
“度大滿,你休瞧不上人,‘恁個雀,知道個啥雕?’
當年,絳侯也是俺這樣的吹鼓手,不還是做了好大的事。
現在,裡魁和那個張鐵戶,瞧不上俺,說請了城裡人,鄉裡人的手藝就不上席麵。俺呸!”
說完還不解氣,就要把裹著泥漿的竹片往度滿單衣上蹭。
度滿色變,靈活的躲避,嘴裡還不饒:
“哈哈,你個慫,笑死俺了。沒讀過經,學啥博士?還‘恁個雀,知道個啥雕?,人叫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你是去城裡讀過,咋咧,不也沒做成博士,還不是回來了。”
吹鼓手叫張旦,是度滿伴當好友,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嘴快,直接就禿嚕了這句。
本來嘻嘻鬨鬨的度滿沉默了,張旦也後悔嘴快,但不知說什麼來安慰。
就在這兩人沉默時,前頭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爭吵。
爭吵來自祠堂門口。
這兒原先是平整的黃泥地,但因為昨夜的雨,現在已經濕濘。
所以,幾個機靈的族人,就一起拉來了輛木板車,車下再用五六包裝滿土的麻布袋一頂,一個簡易的台子就搭出來了。
之所以折騰這番功夫,全因為眼前這位身著直裾袍,發包葛巾的老文吏。
他是本鄉來的鄉佐吏,大桑裡的族人都認識他,都叫他“劉一腳”。
隻因為每年鄉裡幾個佐吏來大桑裡征收穀租的時候,隻有他踢穀斛的時候,總是那淺淺的一腳。
至於其他幾人,當天無不穿硬頭木屐,一腳下去,大桑裡的農民就要多交三五鬥粟。
老劉也不是沒被同僚怨懟過,甚至都告到過鄉薔夫那。
但這老劉也是老閥閱,又和原來東平陵的濟南王世係有著一層關係。
鄉薔夫不想多事,隻讓其他佐吏到時候踢穀斛的時候,再賣幾分力,幫襯點老劉。
有這麼一層,大桑裡的人無不敬重老劉,當麵都稱叫“劉公”。
這次,大桑裡辦春祭,就又把劉公請來,專門負責記錄這次五個裡社春祭的“社錢”。
裡民們在牛車上鋪了層草席,又搬來了條案幾,劉公就跪坐在高輪牛車上,進去一名裡民,他就用毛筆記一筆社錢。
沒一會,牛車上已經堆了好幾卷竹簡。
這會,旁邊的徒附剛高叫:
“張黑子,入社錢十錢。”
劉公剛嘀咕錢不對,一股外力襲來,身子一個趔趄,毛筆就掉在了草席上。
劉公忙抬頭,就看到個滿是橫肉,臉上還有個大痦子的莽漢,剛推他的就是此人。
劉公稍懂相麵,一看就知此人是那種憨的,他看了下四周,原先帶來的幾個徒附,就一人再身邊。
他順了順氣,柔聲道:
“壯士,好氣力。不知道,找某何事?”
黑痦子男就是剛唱名的張黑子,他抓著劉公的裾領,就要拖他下地。
剛唱名的徒附這時候也反應過來,忙抱住張黑子就要往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