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調並非陰陽怪氣,反倒帶著明顯的對好友的調侃。
喬徽身形向後一靠,肩頭放鬆地搭在椅背上,舒朗笑開“府裡滿打滿算二十來個人,除卻一直跟著父親的老伯和做飯的幺嬸、曬書的阿進,另有幾個之前就在青城山院做灑掃的嬸子和叔伯,便就是殿下賜了十來個人幫忙打理院落了——這院子跟加了肥似的,一個不留神,草就長過腰了,北方的草木都勁,一不留神鐵定割出一道血痕。”
陳箋方彎唇淺笑“沒打算一直在京師?”
否則,怎麼連家裡的人都不配齊?
喬徽跟著笑了笑“一直想尋個外放的機會,便是去玉門關當參將,也比在京師伺候那幫二世祖簡單。”
喬徽頓了頓,斟酌片刻後才道“顯金也想走出去看看。”
陳箋方麵上的笑容未變,眸色一向溫潤清亮,“哦”了一聲,目光真誠地看向喬徽“你們如今在一塊兒了?”
喬徽揚頭頷首“在一塊了,從福建回來便在一塊了。”
喬徽同樣語聲真誠、態度真摯,不見半點敷衍或炫耀“望你莫要怪我、或疏遠我、或怨懟我。”
陳箋方略垂眸,茶杯蜷在掌中,炙熱之感叫人感知真實“我怪你作甚?你離開兩年,我與顯金朝夕相處,卻仍舊沒有後章,便足見我與顯金無份無緣;再者,你既沒橫刀奪愛、又沒使下作手段,原是我該經此一役,與你、與顯金都無乾。”
喬徽眸色深深,看陳箋方抬起頭,目光凝視略微發舊的窗欞,好似透過窗欞去看浩瀚的夜空與星辰。
他靜靜等待陳箋方的後話。
“顯金從陳家離開後,我狠狠大病一場,我高熱不退,根本起不了床,張口說話也是不能的,好像我的喉嚨、我的腿腳、我的手與嘴都易了主,再不是自己的。”
陳箋方神容平和,在一如既往的平和中,有暗藏的審視與篤定。
“喝藥是喝不下去的,終日渾渾噩噩、昏昏沉沉,腦子像停止轉動了一樣,但凡要想些什麼,便總會拐到諸如悔恨、大憾、愧疚的情緒上去,便開始嘔吐和流淚。”
這段經曆,他應當反複回放了許多次。
說出口,隻有平靜的追憶。
“那段日子,其實顯金就在宣城府近郊的橘院,我很想下床在遠處看看她,卻完全無能為力。”
“大概過了兩旬吧。”
“我喝完藥,又止不住地嘔吐,我母親從夕陽餘暉中走進來,抓住我的手腕,揚起手,狠狠扇了我兩個耳光。第二日,我的所有藥都斷了,母親叫人用蒙著簾布的小轎抬著我,每天日出之時便從陳家出發向崇慶寺出發,也不去找信和方丈,隻讓我在寺裡的林子裡待一個時辰,我躺著也罷、坐著也好,待滿一個時辰就帶我去吃素齋。”
“大半個月過去,不知為何,我終於可以下地走路。”
“在我能顫顫巍巍走路的當天,母親便又押著我去篦麻堂給祖母下跪。”
“那時祖母滿頭白發掉了一半,瘦得臉頰都凹了進去,見到我時,說話有氣無力,勉強能聽懂幾個大聲一些的字詞——母親掐著我的脖子叫我磕頭,說‘祖母便是對不起天下人,也未曾對不起我’‘拿前途去威脅,隻能威脅到真正在意自己的人’我大約磕了二十來個頭,便聽到了祖母嗚咽大哭。”
“哭她對不起我爹,對不起三叔,對不起二叔,也對不起我哭她小肚雞腸、心思深重,哭她有眼無珠、唯權與錢是從”
“聽她哭,我好像就好了。”
“一下子就好了。”
“就算不需要拐杖和攙扶,也能站起身來的那種好了。”
陳箋方長長地歎出一口氣,穩住片刻後,終轉頭看向喬徽,舉起溫熱的茶盅朝喬徽做了個乾杯的姿勢。
“我總在逃避。”
“借父親身死,逃避壓力;借你的身世,逃避差距;借顯金,逃避不敢承認自己懦弱的感受——“陳箋方笑了笑“你看,我那時多可笑啊,甚至希望借助顯金的力量逃出陳家帶給我的無形的泥濘,卻不思考我這個舉動,是否也將顯金拉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