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千金!
陳箋方斷斷續續地說,時而說長長一段話,時而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喬徽默不作聲地將溫茶換成了米酒。
酒,在某種時刻,也算好東西,叫你發懵也叫你清醒,叫你笑也叫你哭,帶著糧食賦予的得天獨厚的優勢,霸道地占據你的思維與心緒。
陳箋方一手執盞,仰頭一口喝儘,竟也未曾喝出酒與茶的區彆。
陳箋方飲儘一盞酒,喬徽便應一盞。
燈下,二人在陳箋方時有時無的清亮溫潤聲音中對酌。
傾儘酒壺,陳箋方照舊仰頭一飲而儘,隨著空蕩蕩的酒杯放在桌上清脆的聲音,陳箋方雙手撐桌,站起身來,俯身抬頭,麵頰泛起潮紅,眸光卻依舊清明,聲音清緩,語調真摯“寶元,我沒輸給你。”
我隻是輸給了曾經的自己。
陳箋方話音剛落,便垂頭笑著搖了搖頭“不,不。顯金並不是戰利品,不能用輸贏定義。”
不存在輸贏。
一切皆由命定。
命中定有此役,經此一戰,方洗髓淨骨,清明飛升。
以前他低著頭,走在一條畫得明確的路上,他知道怎麼抬腳、知道怎麼走得快、知道哪裡該轉彎——在這條路上,他埋頭將後人甩開,竭儘全力做到最好。
但他並不知道他走向何方、他為什麼要走?
如今他想清楚了。
在他雙腿癱軟、疲憊溺亡之時,在崇慶寺茂盛挺立的樹林中,他陡然覺悟了他行走的真諦。
“三年之後,我高中後,亦會尋求外放。”陳箋方眸目堅定“或去塞北,或去貴州,或去漠城,為一方之父母官,讀書一事當為千秋萬代,而絕非為助一家商賈魚躍龍門、改換門庭。我脫胎於陳家、撫育於陳家、受益於陳家,而不能拘泥於陳家、受製於陳家、狹隘於陳家。”
瞿老夫人給他規劃的路徑,與他父親大相徑庭,父親身亡時,祖母咬緊後槽牙道“你父親要外放,我原是不許的。外放難道從七品芝麻官做起?我投錢投人二十載,難道就叫他去做個管偷雞摸狗的縣令?——你一定要考中一甲三名!得入翰林的機會!入了翰林,再去六部轉一轉,不要離開京師!你在前朝耕耘,陳家在後場使勁,必要讓你入閣拜相、位及人臣!陳家的祖墳也該冒冒青煙了吧!”
不對,這不對。
讀書入仕,與權力無關、與地域無關、與汲汲為營無關。
和陳家的祖墳,更加關係不大。
陳箋方從未如此清醒過。
喬徽並未答話,始終平靜地直視陳箋方。
陳箋方始終垂著頭,隔了許久方緩緩抬起,慢慢站直。
窗欞外,烏雲被清風吹散,一輪圓月當空。
陳箋方昂首高望,手背於脊“天尚從人願,汝胡不勉旃。”
喬徽亦站起身來,拍了拍陳箋方的肩頭,輕聲道“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
陳箋方彎唇笑了笑,抬手回拍喬徽“忠武侯,山頂見。”
“山頂見。”喬徽抬首,舒朗回之。
山頂見不見,顯金不太知道。
顯金知道,有個重磅消息,初一見。
同一個積慶坊,與世家林立的坊頭不同,積慶坊的坊尾住著的都是三四家合賃一間宅子的群居讀書人。
九月初一,坊尾一間店,張紅結綠、敲鑼打鼓,在沒有任何預熱和營銷的情況下,牌匾上的紅布被緩緩扯下,先露出一個“宣”字。
寥寥無幾的人,顯露出疑惑的神色。
積慶坊那間很火熱的“宣”鋪,難道開盟店了?
紅布被扯完,第二字應聲而出,平平無奇一個“紙”字。
“宣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