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的年代，吃飽肚子，活著，是頂頂重要的事，也是能吃飽，其他根本不跟奢想的事，而不是現在忠承，信好，陳旭東這個年代，如何吃的更好，活的更活，才是最重要的事。
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誰沒有吃過苦呢，哦——你隻能這樣說，時代不同，對你而言即使病到產生幻覺我依然可以爬起來勞作，而對我而言，假如生命健康得不到保障，掙再多也不過是年輕時玩命，老來等著救命。
老張在口袋裡反複摸了半天，終於還是把手機摸出來，卻是打給忠承，問他“你跟你姐姐打電話沒有？過年呢，問哈沒有嘛？”
忠承在電話裡愣一瞬“……還沒有，白天說打呢，忙忘了。”
不等父親說話，他又道“明天白天打吧，現在都恁暗了。”
老張話到嘴邊半天，卻不知道真正要表達什麼“……你問哈兒，信好曉得哪天轉來，就她兩個在屋裡呢，今朝達兒去接都沒下來，你打電話看嘛。”
“嗯。”
“你睡覺沒有嘛？”
“還沒有，有點事兒，我在屋裡，一哈在她媽媽房子那邊的，我等哈兒過去。”
“她媽媽那邊……要的啊，個人晚上開車注意點。”
“嗯。”
過一會兒也無話，忠承道“掛了。”
“……嗯，掛了嘛。”
想不到什麼話來。
已經初三了，臨近十二點，恍惚還像聽到密集的鼓點一樣的鞭炮聲，這是唯一還像過年動靜的動靜。一個客人也沒有了，喝完了酒的幾弟兄兩親家正在堂裡抽煙，說話，晚一輩們都回去睡了，黎書慧因為跟文潔母親一見如故，被陳德芳強烈留下來陪著到賓館去住，文潔的父母又堅持要半夜趕回家裡去，劉達便安排劉強送這對夫妻，陳德芳和潘達阻攔著不讓走，非留人在邊上賓館過夜……拉扯中，初四就這樣迎來了。
潘寧兩姊妹還在收銀台裡，不知道喜歡哪個明星，手機還看著今年春晚歌舞表演，收銀台上放了兩個蘋果，紅彤彤的，是敬給關老爺的供果。
兒子最後呆滯而恍惚的搖著頭，父親的始終沉默叫他覺得失落，難過，沒有意義，而又還有幾分隱隱不安的羞愧，說不清了，說不清挪開這塊壓在自己胸口多少年的石頭究竟是痛快，還是更加難過“算了，算了，過去了就算了，隨你們吧，算了。”
人往前麵走，日子往前麵過，已經過去，就過去吧。
爆竹聲中一歲除，新年假期抓緊過，黎書慧半夜裡果真到賓館陪潘達親家母去了，潘達的親家公也沒回的去。兩斤白酒沒喝完，眼前全是長城即將傾倒的急迫感，長城需要我去支撐，青磚需要我去壘搭，並強烈要求把未來準女婿也薅上桌去“……來來來，上來我教你，啷個興談不會呢，我屋裡哪個不會啊，三缺一啷個要得啊！上來我教你！我跟你說最是牌桌上見人品，不是吹，我這個人不管輸贏，你馬上就可以看得到我這個人的性格脾氣如何。潘寓你也要經得住我的考驗，莫小看一副麻將牌，裡麵道道多得很哈！城府，眼光，做人的大局……”
嗯，還有你口袋的深淺。
老張反複跟黎書慧確認了幾遍，最後獨自回家，沒讓任何人送，他在堂裡三步一回頭，出了大門，背著手慢慢從台階頂上走下去。
夜景眼花繚亂，路燈上掛紅燈籠，七色燈，流彩，一路亮到步行街。新年早就開始了，一路還有許多在馬路邊點鞭炮放煙花的青年們肆意追逐笑鬨，一家開著的店麵也沒有，一家飲食店也沒有。從前年年有黎書慧陪他走這一段路，新一年的頭兩天，新一刻，同一條路。
步行街轉進去的小路，路燈暗下來，幾麵路口的風吹過來，這時才感到寒風瑟瑟。樓道裡沒有燈，但隱約有亮，還有人沒睡，電視還放著，有笑聲，說話聲，打麻將打牌聲，都隨著門鎖轉動，推門的瞬間拉了閘。
屋裡黑黢黢的，亮了燈，馬上有鬼魅的影子從地麵爬上牆，並隨著老張的移動，又從牆上遊到地麵來。老張開了一盞燈，先是客廳，陽台的洗手台下麵有熱水瓶，倒了水在盆裡，抬頭抽一張頭頂的毛巾洗臉。
窗戶外還有煙花綻放，聲形卻一下遠了。
洗罷臉，擰一把毛巾，又從洗衣機旁邊拎出來洗腳盆到沙發邊去，洗臉水倒腳盆裡，毛巾仍搭回衣架上，拖鞋在門口鞋架上，擦腳毛巾在洗手間門背後，坐下來打開電視。平時洗腳都跟黎書慧一起，擦腳毛巾由她拿，放在靠牆的沙發扶手上，他總是擦完腳忘記掛回洗手間門背後，濕答答的一張擠在塑料板凳上，或沙發扶手上，黎書慧把口水都念乾了。
黎書慧不在，他依舊習慣使然，但在洗手間倒了洗腳水出來，去陽台放了腳盆，回來看半濕的毛巾搭在扶手上，又彎腰來把毛巾掛到門後麵去。
暖水瓶裡的水是早上燒的，不很熱了，沒有泡腳。
重播的春晚滑稽極了，這幾天看的全是這，已經索然無味。換了其他台，五個廣告四個綜藝，還有一個四不像。倒是有個放電視劇的，還是個抗戰劇，這電視他看了無數遍，每回按到還是要停下來望一陣，老電視劇，老演員，演的全是老一輩往事。
站的腿冷，沒看一會兒，關了客廳的燈，趿著綿拖鞋摸黑往臥室去，短暫的黑暗後眼前隱約有了亮，陽台和臥室窗戶都有。他在床邊坐下來，把擦了腳後沒有拽下來的棉毛褲，毛褲，厚褲一件一件拽下來，再把厚褲毛褲一齊脫了甩在床頭，上了床，拉了棉襖的拉鏈，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幾個口袋都摸了一遍，就著窗戶的光看摸出來的紅包，煙包，打火機，糖。
紅包是晚上信有給的，紅包年年有，但訝在今年還有單獨他的份兒。往年小輩們給老頭們紅包，潘家三姊妹，信有代表忠承，不過從前年年都是給黎書慧，大家嘻嘻哈哈的開玩笑，一哈紅包給黎書慧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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