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不給他們機會,是上天沒給她機會。
宇文玦繼續道“你真的隻是因為怨恨我才要如此?”
梁婠眼眶閃著淚光,笑了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屋子裡尤為安靜,清晰的笑聲是最鋒利的尖刀,直戳胸口。
宇文玦喉頭哽住。
午夜夢回時,他總會想起一隻手。
一隻從角落裡伸向他的手。
纖細蒼白。
是那麼絕望無助,卻又那麼頑強倔強。
他澀然開口“你是該怨恨我、討厭我,因為我就是那個見死不救、冷眼旁觀的陸太師。”
梁婠偏過頭,閉了閉眼,濃濃的屈辱與羞恥湧上來,讓她無地自容。
宇文玦喉頭發緊,頓一下,才道“我知道你從前願意將身心交付於我,不過是覺得我未經前塵、不知過往,與你上輩子認識的不是一個人。”
他紅紅的眼睛深深望著她“可你說,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人嗎?”
梁婠全身猶如冰封雪覆,隻有灼燙的眼淚,從眼眶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你能接受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卻不能接受知悉過往的我……難道你真的以為隻要離開,就能當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嗎?”
他通紅的眼霧氣蒙蒙,嗓音啞滯破碎。
“為何明明他同我一樣,你卻寧可信他,也不肯信我,為什麼?”
梁婠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掉。
她就這麼被他無情地扒下一層層偽裝,將最深處的難堪一縷不掛暴露在兩人麵前。
是。
他沒說錯。
她找儘一切理由,看起來是那樣冠冕堂皇,實際卻故意遺漏最重要的一點。
這麼迫不及待地逃離他,豈止是不知該如何麵對他?
她更不知該如何麵對自己?
若擱在以前,她尚可以心安理得地說,陸修是陸修,陸太師是陸太師,他們不是一個人。
可晉鄴酒肆再見之後呢?
她要如何坦然接受自己將身心交付給一個本該怨怪的人,尤其還是個曾親眼目睹過她的那些不堪過往後?
她根本不敢回想。
每一次,她擁抱、親吻的身體裡,還藏著那個叫她心存芥蒂的陸太師。
她要如何假裝若無其事?
她完全不敢想,在那樣幸福和快樂的時候,與她親密無間的身體裡,那顆跳動的心,可曾有一刻生出過異樣的想法?
是不屑、輕視、鄙夷……還是旁的什麼?
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會叫她呼吸不上來。
在他隱瞞、遮掩的背後,他又是否會像看傻子似地看她?
他會不會本就帶了一些嘲笑、玩弄之心?
單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像是被誰在無情地撕扯著,鮮血淋漓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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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如何能什麼都不想?
當純粹的感情變得不再純粹,再繼續下去,會怎樣?
她曾經信誓旦旦,自稱決不會再對任何男子動心,更不會因男子累及自身。
可她不但沒有做到,還不惜以命相護,甚至願意生死同赴。
換作一個不相乾的人也罷。
可偏偏是他。
帶著過往一切記憶的他。
她是恨他,可她更恨自己。
明知真相,她卻自欺欺人地將一個完整的人,在心中拆分成兩個,然後惦念著一個,怨恨著另一個。
如此。
她何止是背棄了當初的自己?
事到如今,她隻想帶著最後一點自尊遠離,給曾經付出過的真心一點體麵。
可他卻一再逼迫她。
非要挑破,與她說透。
也許她就是個怯懦的人。
梁婠抹乾眼淚,深吸一口氣,才抬頭“是,你說的都沒錯,過往發生的事,我無力改變。起初,我也確實是在意那些……可如今,我真的隻想遠離你,否則隻要看到你,就會不斷的讓我想起那些過往,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麼信不信,隻有想與不想。”
如此直白的話,聽在耳裡,全然不是滋味兒。
宇文玦麵上失了色,隻覺得心冷。
“隻想遠離我?”
梁婠有些疲憊往下咽了咽眼淚,沒有回答,隻道“我們現在這樣不好嗎?你做你的皇帝,我當我的太後,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統一天下,還萬民一個太平,也不枉重活一世。”
現在,她是可以同過去和解。
卻沒法再坦然地繼續愛他、同他在一起。
“好?”
眼淚乾了後,臉上緊繃繃的,梁婠勉強笑了下。
“是啊,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你很清楚我曾經過的是什麼日子……餘生,我隻想要自在安寧,希望你能成全。”
目光相對的一瞬,他在她眼裡看到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
或許有些事,自他醒來的那刻起就已注定。
他忽地一笑,頹然鬆開手,後退一步,雙眼又濕又紅“……我想你定是寧可我從未醒過來吧?”
梁婠心臟猛地一縮,尖銳地疼。
他那樣驕傲的人卻說出這麼沮喪的話。
梁婠本能地就想搖頭否認。
可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說。
宇文玦垂下眼小心從懷中摸出一物。
梁婠愣愣望著他手上的庚帖,忍著幾欲奪眶的眼淚,久久說不出話。
宇文玦衝她笑了笑“一堂締約,良緣永結。這庚帖是我們在丹犀山莊成婚的那晚一同寫下的,你還記得嗎?”
如何能忘?
青廬裡,他一身婚服坐在她的身旁。
她提著筆伏在案上,一筆一畫在庚帖上寫下他的名字宇文玦。
梁婠低下頭,死死咬住唇,眼淚有些收不住,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宇文玦將庚帖塞進她的手裡,替她一點點拭著眼淚。
“是我不好,我不怪你。”
他緩了緩,又道“我曾經無數次地想跟你坦白,可我不敢,我就怕會像現在這樣……可惜,事與願違。”
他淡淡一笑“不過,無論怎樣,你永遠都是曦兒的娘親,我也永遠都是曦兒的父親。”
梁婠抿著唇,沉默看他。
目光相接,她感覺自己好像伸出了一隻手,還隱約摸到一顆溫熱且潮濕的心。
這熟悉的感覺,像極了那天,三軍前他的血染紅了她的雙手。
梁婠垂下眼,隻看到手中的庚帖。
鹹澀的淚水衝得她偽飾過的臉有些花。
宇文玦拉起她的手,聲音有些低啞“讓我最後好好看看你,行嗎?”
梁婠眼底一熱,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嗓子緊的得隻能輕嗯一聲。
得到許可,他紅眼睛裡攜著笑,然後將人按在墊子上,再去一邊的小幾下拿出一隻小藥瓶。
是除去臉上偽飾的藥汁。
顯然他是早有準備。
其實,這瓶藥還是她給他的。
那天,她跟他說想去洛安城裡轉一轉。
為了不叫人認出來,他們兩個人在對方的臉上又貼又畫。
他給她畫了顆大黑痣,她就像報仇似的,給他點了一臉的麻子。
直到臨出門,他們還擠在鏡子前,比著看誰更醜。
就因為出門時暮山多看了他一眼,他就獨獨將暮山留在府中……
恐怕到現在暮山仍是一頭霧水,搞不懂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誰能知道素來沉厚寡言的宇文玦,還會有那麼孩子氣的時候。
梁婠靜靜坐著,望著他的側影,一時又想哭又想笑。
過往的點點滴滴,就像一枚枚輕薄的刀片,看起來沒什麼分量,甚至還很單薄,可偏是那麼鋒利,隻輕輕一劃,便立刻劃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還沒察覺到疼痛,就已是血流如注。
梁婠彆開眼,悄悄擦掉眼淚。
等再轉過臉,他拿著藥瓶已坐在她身側,旁邊還放著一盆溫水。
小幾上的燈盞搖曳著淡淡的火光,映得他的眉眼溫柔又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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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婠掏出袖中的絲絹遞給他。
“用這個吧。”
“好。”
梁婠說完,眼睛看向彆處,一角一落地看,將屋內所有看了個遍,隻不看他。
宇文玦接過絲絹,再用絲絹沾了草藥汁,幫她擦臉。
太近的距離,叫他溫熱的呼吸直噴在她的臉上。
梁婠垂垂眼,無論她的眼睛看向哪裡,似乎都顯得那麼刻意。
後來,她索性閉上眼,任他將她臉上的脂粉一點點擦淨。
他的動作很輕,擦得很仔細。
指尖偶爾才會碰到她。
好像她是養在案頭的一盆蘭花。
他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她的每一片葉子。
不知怎地,她就想起那年桃花宴。
雲岩池的隔間裡,他穿一身寬大素淨的雪袍閒閒坐著,垂頭之際,扯起一片蘭葉瞧,落人眼裡宛若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梁婠的臉是濕的,分不清是沾的藥汁,還是流的眼淚。
原來,有的人、有的記憶,早就刻進靈魂深處,無論過去多久,萬古不磨。
時間就在彼此的呼吸間漸漸流逝。
直到擦得乾乾淨淨,露出一張屬於梁婠的臉,宇文玦才退後一些笑著看她。
“好看。”
他嗓子啞得厲害。
還不等她睜開眼,整個人就被一個懷抱擁住。
抱著她的手臂很用力。
他什麼話也沒有,隻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手掌輕輕撫著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
這次她沒有推開他,頭埋進他的懷裡,真真切切感受著胸膛裡那顆跳動的心。
是陸修的心。
她閉起眼,忽然抑製不住地,淚如雨下。
其實,不論是前世的陸太師,還是今生的陸修,甚至如今的宇文玦,自始至終他們都是一個人。
他一直都是他。
唯一的區彆是,他愛或不愛她。
梁婠伸手抱住他的腰,一如從前。
任雙臂之外的世界風雪肆意。
倘若從未忘懷,又何談想起?
……
等梁婠披著厚重的大麾邁出屋子時,院子裡的風小了不少,天上還飄起了細碎的小雪花。
院門外站了不少人,等著送他們離開。
宇文玦在她身側站定,轉過身與她麵對麵,靜靜地看著她。
要說的話方才已然講完。
一時隻剩沉默。
梁婠在那雙幽深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小小一點影子,卻很清晰。
他的大麾給了她,身上隻著一件素色常服,雪花毫不客氣地落在他的頭上、肩上。
梁婠眼簾微微一垂。
此情此景像極了那年,他們在雪地裡相對而立。
雪窖冰天裡,就像兩個雪雕彼此作伴……
簌簌的風雪聲中隻聽得到彼此的呼吸。
忽然,宇文玦低下頭,解下腰間佩戴的繡囊,然後拉起她的手,將繡囊放進她的掌心。
“這是太醫令新配置的。”
蠱毒傷身,小產後她身子更弱了。
倘若不好好調養,怕是以後難再孕。
自從上次配製的藥丸吃完後,她似乎也忘了這事兒。
梁婠瞧著手中的繡囊,好像能不能再生育也不重要了。
宇文玦瞧她一眼“拿著吧,好好照顧自己。”
澀然的聲音掩不住沉重的溫柔。
梁婠喉頭哽住,手指緊緊捏住繡囊,輕輕點頭“好。”
再一抬眼,宇文玦認真道“你放心。”
梁婠鼻尖一酸,心下已是明白。
有些話說出來倒顯得多餘。
梁婠眼睛澀得難受。
她仔細收起繡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總是背著大藥箱的身影,還有離開漣州前他跟她說的話。
“老師還好嗎?”
“很好。”
宇文玦抬手幫她拂去粘在發絲上的小雪花。
梁婠沉默一下,望著他的眼睛道“我走了。”
宇文玦勾唇,露出一個笑,點頭“好。”
這樣淺淡的笑容隻浮在唇邊,幽寂的眼眸再掀不起半絲漣漪,就像莽莽蒼蒼的荒漠裡清冷透白的月光,久孤於世。
淳於北已牽了馬匹在院門口等她。
梁婠朝他走去。
不過短短幾步路,卻叫人走得吃力。
她停在馬匹前,又在一眾人默默地注視下,接過遞來的韁繩。
明明這樣多的人在場,卻默默無語,竟無一人開口說話,唯有馬兒在風雪裡打著響鼻。
淳於北看看梁婠,又看看宇文玦,欲言又止。
最終也隻是退到一邊,他知曉他同旁的其他人一樣,隻是個外人。
梁婠握住韁繩,站著沒動。
冰涼粗糙的韁繩刺痛手掌。
就在要翻身上馬的那一刻,眼淚又一次滑出了眼眶。
梁婠埋下頭緩了緩。
再回頭看過去,隔著不斷飄落的雪花,宇文玦就靜靜站在原地看著她。
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她翻身上馬,再最後看一眼站在院落中的人。
“保重。”
長鞭揚起又落下,馬匹登如離弦之箭。
宇文玦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沉默一瞬,忽而開口“自今日起,淳於北除名,不必再回大周。”
“陛下——”
淳於北皺眉不解。
宇文玦眸深似淵,再未言語。
淳於北垂下頭,跪地一拜。
“屬下領命。”
馬蹄聲遠去,再瞧不見人影。
宇文玦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仰麵看向灰蒙蒙的天空,有無數白色的雪花紛紛揚揚灑下來。
他知道若是雪再大點兒,這麼站得久了,他很快就會變得像一個雪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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