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陽東宮的後三殿之一光天殿內,一身紫衣結發、形容清瘦的太子李弘;正召見所屬心腹臣下,聽取其各自彙報和陳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裡也是他放心權衡得失,自省利弊的少數場所之一。
尤其是相對於被稱為東宮小朝會,在前廷思政殿內例行公事的外臣覲見;這裡才是他真正可以表態,並做出決定的私密場所。有資格被召入其中的,也唯有詹事府、左右春坊,內三寺的主官而已。
事實上,自從他來到了東都,並被要求常伴聖駕的同時;朝堂中的格局自然而然的發生了微妙變化。因為父皇久病不起,無法長時間臨朝之故;如今的“二聖臨朝”,就隻剩在母後在代為主持爾。
因此,無論是為了平衡內外,還是避免某種受人非議的趨向;父皇又頒下了內旨,令他這個監國太子一同聽政。這也將他推到了,直麵母後的台麵上;更讓那些潛在反對派一下子找到一個宣泄口。
然而,唯有在真正長時間麵對,在朝堂之上發號施令、主持局麵的母後;太子李弘才深切感受到,她身為中宮威儀和慈懷之外的另一麵。至少在處理朝政國事上,她是如此的精力充沛、才思敏捷。
或者說,在那副身為女性的皮囊之下,又蘊含了何等的專注,執著和殺伐果斷。在大多數的時間裡,將那些或是威望深重,或是老謀深算;或是剛毅忠直的宰相、朝臣們;輕而易舉的驅策差遣之。
甚至連最初聽政的太子李弘,都未能跟得上她的思路和理政的節奏;隻能老老實實的扮演一個,絕少主張的聽眾、看客;坐視著朝堂風光霽月的朝政流轉之下,所蘊含的種種暗流湧動和波瀾詭譎。
要知道太子李弘8歲受命監國,12歲開始聽政,至今也有將近十四年,直接或是間接參與國政的資曆了,並非對於外朝事務一無所知。但在這位處事雷厲風行、權衡果決的母後麵前,依舊應接無暇。
但好在他又一個相對出色的東宮班底,也有足夠未曾發生的“前車之鑒”,作為種種征兆和事態的參照。因此經過了數月的熟悉和適應之後,太子李弘還是跟上朝會節奏,並初次發出自己的聲音。
雖然,那隻是對於朝廷派往地方的廉訪使(監察使者),一點具體職能的補充建議;卻讓東宮上下以及一貫親善的宰相,大受鼓舞和歡欣亦然。但這隻是一個開始,既要在朝堂中表達意見和態度。
那他就不可避免的會遇上,與天後意見相悖的時候;而這也是最容易被人推波助瀾,借機擴大成朝堂紛爭的機會和突破口。因此沒有萬全準備下,他在真正的軍國大事上,從不會輕易的表明態度。
反而在次要的實務和細節上,他更願意與母後明麵上計較一二;既有變相的探討和學習,也有據理力爭或是曉以利害、情理的規諫。雖然不可能儘數都被天後接納,但也自然而然樹立了相應人設。
雖然不至於真正動搖到母後的根基和勢力,但也給了那些暗中觀望的官吏下僚,乃至廣大在野的有誌之士、俊傑英才,一個新選擇和前程出路。一個有所作為的國之儲君,就是天然名分大義所趨。
因此,在他來到了東都之後,雖然在大內受到了不少明麵上的冷遇,但在外朝上書、投貼和求見的熱潮,卻是一直不減多少。當然了,出於長久謹慎自律和居安思危的考慮,東宮也不是來者不拒。
絕大多數都是根據身份地位,恰如其分的進行回應、回絕;如果是一些貧寒出身的士子,東宮還會回饋一些錢帛,以嘉獎他們的上書建言;甚至是變相資助他們,在京的遊學、修習和備考、待試。
隻有極少數在後世留名的存在,會得到暗中覲見和拜謝的機會;這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麵試和考核,確認他們能否成為東宮當下所用的人才,或是還需要繼續遊曆和世情的磨練,才能最終塑造成才。
或者,乾脆就是需要敬而遠之,又不至於遺憾、交惡,甚至需要刻意打擊的存在。當然了,在朝堂上與那位母後,往複拉扯和博弈的久了,太子李弘也不免獲益良多;或者說潛移默化的受到影響。
比如,他已經開始習慣和適應,將手中所掌握的一切人和事,都換算成對應的籌碼和代價;然後,與主持朝會的天後,進行某種心照不宣的心裡博弈,或是隱有默契的進行某種程度上的交換妥協。
當他力主堅持某件事情,並且形成朝堂決議的時候,自然要在下一項議事上,對於天後進行變相退讓和妥協。不然,在毫無後手和足夠準備之下,一味的想要得寸進尺,隻會迎來更加激烈的反彈。
無論是讓父皇重新臨朝聖裁,還是過早逼出母後潛藏的盤外招後手,都絕非太子李弘的全盤計劃所願。這自然非常考驗臨機決斷和一環套一環的反複權衡;讓他難免越發心力憔悴、精神匱乏不濟。
是以,他也隻能優先抓住一些當下最迫切的大事,力所能及的做出一些改變和糾正;或是與將來某些事態相關的關鍵;提前進行布局和準備而已。因此在每次聽政之後,他都會召開這麼一個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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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為了安全和守密起見,每次的場所都並不固定;召傳的人等數量和名錄,也不一而論;這樣,萬一有人泄密出去了,也能夠迅速縮小範圍,找到嫌疑最大的源頭。也算是一種守密的權宜之計。
藉此對照得失和印證真偽,避免為人所誘導和欺瞞;偏離了真正的是非曲直和世情真相。但這也進一步的增加了他的工作量,以至於作為專屬醫官的孟銑,都對太子李弘提出了隱晦的警告和勸諫。
畢竟,在狸仙帶來的正史記載中,從小病體纏綿多年,早該在數年前逝去的他,又怎能與那位天後,在權謀和算計當中幾乎無病無災,活到了八十一歲的“政治生物”;比誰更長壽更精力充沛呢?
但是太子李弘還是想要試一試;想到這裡,他不由的將眼光投向了遠方,那綿延無儘的宮城之中。卻不知道母後此時又在做什麼,在批閱堆積如山的奏折,還是在聽取六尚奏事,或是探視父皇呢?
下一刻,他眼神微微的一動,被一條毛蓬蓬的大尾巴,如同磁石一般的吸引住了。隨後,他看了一眼隱候在簾幕後的身影,就聽其中傳出了一聲清脆的金鐘聲,隨即走出一名老宦低眉順眼的輕道“君上,該到服藥的時候了。”
隨即,包括狄懷英在內的十數人,也依次拜彆而出,被引到了彆院去奉上茶果,短暫的休息片刻。當熱氣嫋嫋的湯藥和飲子,還有搭配的蜜丸都被呈送上來之後,太子李弘就將其打發出十步之外。
室內徹底清空之後,一隻毛蓬蓬的黑狸花貓,才悄然出現在了太子李弘的麵前;也讓他如釋重負的長歎了一口氣,端舉起琥珀琉璃的澄淨藥盞,看著金綠色眸子笑道“真是許久未見了,狸生。”
“我自然是好得很,這方天地對我的壓製,又放鬆了一絲。”江畋卻是看著他輕輕搖頭道“但是殿下你看來可一點都不好;顯而易見,你上次明顯有所好轉的的虧虛,這回又進一步的加重了。”
“莫不成你是壓力過大了,還是想要貪心求全的東西太多了,反過來又壓垮了自身?這可不是好事啊!殿下你好好的獲得長久,才是一切的根本所在;倘若你因此隕落,所有的一切都萬事皆休。”
“狸生,您還是那麼的一針見血,直指人心啊!”太子李弘卻淡淡的苦笑起來,主動端起藥盞好好啜了一大口才道“孤隻是屢見諸事尚有可為,忍不住就想挽回一二,結果就一步步踏至如此。”
“這可不行,殿下切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江畋隨之搖頭道“且不說大勢之下,人力終究有所窮儘;殿下想要爭奪這大勢所趨的主導,本身就是艱難卓絕之故,但還想事事周全就未免貪心了。”
“唯有適當的放手一二,在真正的輕重緩急中有所取舍,以更廣大的根基為念,而不是拘泥門戶計,或許才能在這條道路上走的更遠;也不似那些中途崩阻的先賢般,隻留無儘憾事和遺恨綿連;”
“狸生所言,真是振耳發聵,孤且又受教了。”太子李弘聞言卻微微動容到,然後又露出了一個釋懷的笑容“但無論如何,狸生既然重新降世了,孤也就大大安心了,自然更有底氣與憑據了。”
“顯然,這上蒼還有眷顧孤王之處,令孤再度得以如此良師益友的弼助;狸生可是覺得,孤以當下的局麵,還能夠藉此退養上一段時日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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