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蕭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這首《秋風辭》是漢武帝所作,曆來為人稱道。魯迅先生稱此詩“纏綿流麗,雖詞人不能過也”。這是極高的評價。
大凡流傳千古的詩賦文章,已非僅僅作者心緒的表露,更是其生命與世界相激撞而發出的聲音。所以寫者與讀者雖可能相去萬裡,隔望千年,但人同此性,人同此命,故而誦之讀之,總能掀開胸懷,勾起情思,雖則一個寫,一個讀,二者之情思可能大異其趣。
武帝這首《秋風辭》,寫得“纏綿流麗”,末兩句“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更發出對生命本身的浩歎。讀者不禁要問,武帝是個多情的人嗎?
“多情”有很多種,武帝是否多情,很難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武帝生命中確有過很多女人。其佼佼為後世所知者,有“金屋”藏起來的阿嬌,有車輿裡與之春風一度、後晉封為皇後的衛子夫,有能歌善舞、貌美無雙的李夫人,亦有充滿傳奇色彩的鉤弋夫人,隨便拿出一個,略述其身世,已是一篇小說,足夠叫未諳世事的少男少女雙眼濕潤、長籲短歎。
尤其是李夫人,武帝寵而幸之不過一年,就匆匆離世,武帝卻對她始終不能忘懷,命畫工繪其畫像,懸之於長樂宮,旦夕瞻顧愛撫,感慨嗟歎,更召方士李少翁入宮施法,意欲招李夫人之魂魄回來相聚,以解相思。
古代的方士,多是善於觀色、能言巧辯之人,除去口舌之利,實與江湖賣藝之人無異。李少翁所賣之藝,大概就是後世的皮影戲。李少翁要了李夫人生前的衣服,又將屋子整理乾淨,從中拉起紗幕,幕後燃起蠟燭,又胡言亂語一番,接著燈光照映之下,李夫人的倩影真個出現了,隻見她嫋嫋婷婷,仙子舉步輕踏風荷一般,從紗幕的這一端走到那一端,就此消失。
如此驚鴻一現,可望而不可即,自然更添武帝的思念。
“那真是你嗎?”
武帝大概沒有去問,也許他已知道自己受了李少翁的愚弄,但開口去問,就要出聲,這聲音可能是嚴厲的質問,又可能虛弱如帶著淚水的夢囈,但總會打碎這彌著淡淡溫香的沉默,從人鬼兩界模糊冥緲之交,返轉回鐵一般強硬的現實李夫人走了,回不來了。
武帝仍不想從夢中醒來,他的嘴巴張開了,又緩緩抿上。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這是招魂後,武帝所作的《李夫人歌》。
最深的寂寞乃是無法對人言,想說也說不出。寫詩,往往是人寂寞無助時,自己和自己的說話。
除了《李夫人歌》,武帝另有一篇《李夫人賦》,詞彩濃麗,哀婉痛惜,但總覺不如這首短短的《李夫人歌》直抵人心,“是邪,非邪?”是啊,“那真是你嗎?”
如此說來,武帝是個重情之人了?
重溯兩千年前,情況好像又不是如此。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誰不想長生不老?然而平凡百姓終日為瑣屑生計、父母妻子所羈束,看看前人,看看周圍一個個和你我一樣的凡人,有哪個是不死的?所以“長生不老”的念頭,亦隻能在頭腦中打一個轉兒,然後尋個空子鑽出去。
皇帝則不一樣。皇帝者,九五之至尊,富有海內、統攝天下,目光之所及,其平生之所曆之所玩之所聞,遠非庶民匹夫所能想,所以總是寄望於海外,希望那裡真有一個仙山,而仙山上確乎住著仙人,隻要誠心求訪,總會感動仙人,得其所賜之靈藥,服下後就超脫輪回,永生不死,與日月同輝。
秦始皇如是,漢武帝亦如是,兩人前仆後繼地求仙訪道,故並稱為“秦皇漢武”。當然,這是戲言。
漢武帝一生迷信,豢養了許多方士,前麵提到為李夫人招魂的李少翁就是其一。
另有一個方士叫公孫卿的,他對武帝大言道,黃帝鑄鼎,鼎成之日,天上飛下一條巨龍來接應黃帝升仙,頸下兩腮長著豐密漂亮的胡須,黃帝騎上龍背,群臣和後宮嬪妃也前呼後擁地跟著擠了上去,共有七十多人,飛龍剛剛離地,沒擠上去的小臣並不甘心,死命扯著龍須,被拉斷的龍須散落滿地,黃帝的弓也掉了下來,地上百姓們抬頭望著越來越遠的黃帝,就抱著他的弓和龍須大聲哭喊……
公孫卿所言,與我們幼時聽姥姥講的神怪故事有何區彆?然而被後世讚為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卻聽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當公孫卿說完,他興奮地說道“假如我真能像黃帝那樣白日飛升,那麼我離開妻子兒女隻不過就像脫掉鞋子一樣罷了。”所謂“棄之如敝履”。人常言,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武帝之薄涼無情,也就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