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雍樂五年六月二十三,由陝西布政使司西安府通往四川布政使司成都府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正行走在金牛道廣元至劍門之間。
此時正處盛夏,炎炎赤日俯照大地,湛藍的天空萬裡無雲,偶爾陣陣微風吹來,也裹挾著騰騰暑氣,令人既乏累又焦躁。
這隊人馬由五輛馬車,五名車夫和四十二名騎士,共四十七人組成。每個人都身穿青色大護,頭戴網巾,腳穿皮靴。每輛馬車前後各有四名騎士,一輛由八人護衛。車與車之間相隔一丈有餘,共四十名騎士,最前麵有兩名騎士在前引路,兩人正一邊看地圖,一邊商量著什麼。每匹坐騎上懸掛著個人的行李、武器,以及幾個皮製水囊。一行人馬冒著似火驕陽艱難地行在寬約一丈半的山道上。
山道兩側山勢起伏,呈南北走向,放眼望去,儘是崇山峻嶺,峰嶺間樹木蔥蔥鬱鬱。在烈日照射之下,層層疊疊的綠幕,顯得格外耀眼;遠方巍峨的山峰千岩競秀,柏蒼鬆翠。
然而一隊人馬卻無暇去觀賞這派自然風光。中天烈日之下,南北走向的山道蜿蜒曲折於高山重嶺之中。馬匹或不停地噴著鼻,氣喘累累,或時不時四肢搓地,似是喧泄著躁熱烈性。車夫小心翼翼地一邊控馭著駕馬,一邊觀察著兩側叢林。
騎士的有的拿起水囊大口灌著水,有的不停地甩袖扇風,有的怨道:“這是什麼鬼天氣!”有的不滿道:“半個時辰扇在廣元補的水怎麼這般不經飲!”從前到後,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是大汗涔涔,在知了震耳擾神的鳴叫下,不少人一副氣躁心煩。
走在最後一輛馬車後麵的四名騎士,最右邊的一名尖嘴猴腮,約摸四十來歲的男子,伸手狠狠一拭臉頰上的汗水,抱怨道:“他奶奶的!這個眼瞎的老天爺,真是掃興!咱們這次好不容易得到朝廷信任,押運皇鏢軍餉,此乃列宗列祖之庇佑我洪威鏢局,亦是我鏢局八十年來最大的喜事。可這遭瘟的老天偏偏不識趣,放出毒日阻磨我們!”說罷,伸手拿起一個水囊搖一搖,歎了口氣,狠狠往地上擲去。又拿起一個搖一搖,不由怒氣上湧,手掌緊握水囊側邊,低沉一吼,砰的一聲響,水囊炸裂開來,片片散落到地上。他萎頓的坐騎被這碎聲一激,不由得嘶了一聲,腳步隨即變得勁挺。
目睹這一切,他左側的一個臼頭深目的騎士拭了拭汗雨,笑道:“哎呦,羅希劍,我說你再熱再渴乾嘛跟一個水囊過不去,忍忍吧,馬上就到昭化了。那時便可以好好休息了。”說著他也把幾個水囊搖了個遍,歎氣不已。
剛才那個騎士乾笑道:“我說葛雄斌,昭化一個荒野小城有啥好歇的。我現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馬上到達成都。那時再好好休息休息,放縱放縱!
馬車前麵,與羅希劍對應的一個斜頭歪腦的騎士回過頭來,應道:“是呀是呀!咱們五月十五從鏢局總舵洛陽前往西安,到達西安時已是五月二十五,再從西安運皇鏢軍餉,可以說是夜以繼日未嘗安席。至今六月二十三,已有將近一個多月沒有睡個安穩覺了。這次蒙天子幸用,待到成都,領取了官府賞賜,定要好好消遣一番。”言畢,哈哈大笑,不知是想到什麼喜事,笑得竟然連汗水流進口眼裡也沒有察覺。離他較近的兩個人見他這一情貌,不由得哄笑。車夫則在小心馭著馬,不以周遭談笑為意,而最左的一騎,正目視前方,充耳不聞。
羅希劍朝那騎士招了招手,欣然道:“林洎群,你這個老小子,彆以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心思。我看你不僅僅是為了能拿到朝廷的賞賜以及鏢局的榮譽而高興,更多的是為了能夠一品蜀地花柳街巷的風味吧!”
那林洎群正與他四目相對,麵上笑容未減,歡道:“彼此彼此呀!老兄你不也有此心,不然你剛才為什麼說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成都。聽聞成都青樓不僅歌妓迷人,其佳釀美食也是名聞天下呀!”他情緒激動,聲音洪亮,正好此時刮來了一陣熱風,裹挾著他的說調語音向前飄去。引起了前麵那輛馬車前後八騎的一陣騷動,與他相近的兩人也是一副躍躍欲試。
羅希劍聞言,發出一陣歡笑。
葛雄斌帶著笑容偏頭看了看自己左側一個聳膊成山,鬢發霜白,約摸五十來歲的騎士:見他在瞟了最左側正手不釋卷,專心致誌的少年騎士後,思慮形於貌,口中輕歎不已。見此,他心中疑惑,略思索一下,不以為意。
耳聞羅、林二人的言辭,眼觀二人心花怒放,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樣。清了清嗓門,故作慍道:“我說你們二人,一把年紀了還這麼不正經,也不怕剛才的話被前麵的二當家,三當家聽到,回去後按鏢規的罪失責罰你們。”
林洎群白了他一眼,笑意未消。
羅希劍聞此,揶揄道:“老葛呀,我說你裝什麼正人君子!以前咱們在外地押鏢時,就屬你最迫切於尋花問柳了。那些書呆子不是也說“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咱們這些人都是無故無親之人,唯有鏢局可依托,乾的又是刀頭舔血的行當。不及早行樂,更待何時。聽聞蜀妓風韻不遜於秦淮、蘇揚杭之地。你小子若是見了隻怕要醉沉溫柔鄉,樂不思歸!”言罷,一陣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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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又刮來一陣比剛才更加猛烈的熱風,卷席著他的一番豪言壯語向前飄去。以致前方從倒數第二輛馬車一直到第四輛馬車的數十名騎士、車夫忽聞此言,引起一陣騷動。眾人不由得打一激靈,從方才的憊倦焦燎變得精神渙發,乏力的坐騎也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緒,提起神來,馬蹄堅挺。
葛雄斌被他這一譏,不以為然,自嘲道:“慚愧慚愧呀,你我弟兄不如就趁現在先計劃一下成都之遊。大當家有言在先:完成了任務,可以在成都休整半月,可不能錯過了這次良機。”
羅希劍應了一聲,摩拳擦掌。林洎群與兩個騎士也慢慢地走近,一臉愉悅地商量著什麼。
至於最後一輛馬車最左側的那個少年依然注目於手中書卷。剛才斜視他的那個騎士看了看羅、葛二人,輕笑一聲,又瞟了少年一眼,慨歎一聲,一臉茫然地遠眺前方。
此時,整個死氣沉沉的馬隊變得活躍起來。最前麵引路的二騎,也聽到了後麵人群的議論聲,左邊一騎一個燕頜短須的騎士對右邊一個虎頸壯偉的騎士道:“二哥,弟兄們這是怎麼了?方才像是遭了瘟病一樣有氣無力,現在竟然變得這般氣勁神昂。”右邊的騎士道:“三弟,這有什麼可疑的,弟兄們有了精氣神,不是挺好。這樣一來皇鏢軍餉就更安全了。此次押鏢乾係重大,現在我們快要到達昭化,若是以剛才那般士氣,讓昭化官差看了豈不是壞了大事。”
原來此二人便是這次洪威鏢局押送朝廷軍餉的負責人:鏢局的二、三當家。
左邊的三當家聽了此言,點頭道:“二哥說的是。”邊說邊伸手搖了搖水囊,發覺每個都是空的又伸手拭了拭滿臉汗水。目光投向右邊二當家,二人目光正好相對,心照不宣。二當家抖開牛皮地圖看了看,道:“三弟,還有十五裡就到達昭化了,吩咐大夥:等到了昭化官驛,各人飲水,乾糧要備齊,裝備行李要好好檢查,休整半個時辰後出發。”三當家應道:“好的,我馬上去傳令。現在估計已是午時初刻,過了昭化,就進入險惡茫茫的蜀道。預計後天未時可以到達劍門。”二當家應了一聲,目光投向遠方。三當家撥馬回頭到了身後第一輛馬車的第一排騎士,將二當家所說的轉述於他們,又令他們逐次傳到後麵眾人。騎士應允。於是一道道傳令聲自前向後遞去。
最後一輛馬車在得到傳令後。林洎群與挨近他的二騎正在興奮地談論著成都之遊,最左側一騎依舊默然不語,車夫則專於控車馭馬。羅希劍與葛雄斌則繼續談論著成都青樓歌妓的風韻及酒肴,說到興起時,撫掌大笑,雙目遠眺前方蜿蜒曲折的山道,充溢著癡迷與迫切。與葛雄斌挨近的那個鬢發霜白的騎士聽聞他們口中所論儘是些風月花酒的浮辭,不由皺了皺眉頭,道:“我說你們二人能不能小點聲,彆打擾了我義子看書。身為長輩,在後生前儘論談些狎妓淫語,成何體統!”
羅希劍聽此,偏過頭去,笑了笑,目光炯炯地道:“我說胡賓老兄呀,我看你那個義子怕是已經淹沒於書海裡了。我們從勉縣至此,他一直專注於手中之卷,既不飲水,不流汗,也不說話。我看你還是勸勸他吧。”
葛雄斌也道:“是呀,胡賓老兄。我看你這個義子真是個奇人,這一路上,我們每個人流的汗,不知已將身體浸濕了幾次。要不是因為這次押運的是皇鏢軍餉,責任重大,需要萬分謹嚴,我早就脫個精光了。可他呢,專意於手中之書,視辣日於不顧,氣定神閒。且似他這般儀貌,緊直不像世間所有。”林洎群乾笑道:“葛老弟說笑了,老胡的義子徐卿玄不是世上之人,難道是仙宿不成。”
眾人聞此一驚,幾雙目光齊刷刷望向他。胡賓的眼神尤為怪異,直勾勾地盯著他。林洎群打個哈哈道:“我開玩笑的,如果他真是仙宿下凡,又怎會流落於洛陽街頭乞食,在三年前讓老胡你碰到救下?神仙下凡再怎麼著也是龍子貴兒。”
胡賓聽此,抿了抿嘴,目光轉向正思沉意注於書本的徐卿玄。輕聲道:“徐卿玄,你讀什麼呢?這麼認真,先歇會,喝口水。這盛暑炎炎的,小心熱昏了。”
徐卿玄聞言,嗯了一聲,慢慢合上書。但見那本書是用牛皮包裹,呈暗黃色,在炙陽照耀下,反射著淡淡的黃暈,然而卻無書名。徐卿玄將書放進馬鞍上掛著的一個布袋,舒了口氣,緩緩抬起頭,偏向右邊三人。但見他:皮膚白皙,鼻如懸膽,唇紅齒白,清新俊朗,宛如城北徐公在世;眉目如畫,輪廓分明,俊美無儔,潘郎見了隻怕也要自慚形穢。
徐卿玄與三人目光一碰,朗聲道:“多謝義父關心,孩兒沒事,我讀的書乃是道家修行之事。”
此言一出,令眾人一驚,前後七人的目光不由得齊刷刷望向他。尤其是胡賓,眼神中既驚且怒。徐卿玄麵色平靜地迎合著眾人的目光。過了半晌,胡賓咽了咽口水,道:“徐卿玄你怎麼能讀這種旁門左道之書,習這種異端邪說,也不怕他人笑話。你要知道當今世道唯有儒書四書五經才是正學正統,我看你還是趕緊改弦易轍,以免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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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卿玄道:“義父,道家乃是自先秦延傳至今的一門學說,與儒家誕生於一代,非旁門左道;且道家修行之術亦有益人之處,與儒家孔孟之學一樣誨人,非異端邪說。我讀了三年,受益匪淺。”
胡賓歎了口氣,道:“我不是責怪你研讀道書,實乃當今科考主要傾向於儒家之學。你聰慧過人,這三年來在鏢局邊讀書邊跟隨眾人練習武藝,學習拳腳工夫,總能學一招,會三式。如今你的修為已不亞於鏢局內任何人,故而能參與此次的朝廷差事。材乾如此,為何執迷於道家虛詞誕妄之中?我看你還是儘早棄道習儒,以你的悟性才智必能在學業上一日千裡,來年科考,取個進士易如反掌。”
徐卿玄道:“科考?”胡賓笑道:“是呀。我這也是為了你好,你儀表非俗,才智卓越,終歸是要走科舉取第之路,方為正途要事。總不能一直跟我們乾這有今朝無明日,殺人喋血的行當,誤了你一生。”其餘眾人側聞聆聽,不住點了點頭。
徐卿玄心中一暖,沉聲道:“義父容稟”。胡賓點了點頭。
“按照朝廷規製,天下士子都可以在朝命所定的考期內去應考。然而需要提前報名,報名時要提交三份證明材料,即:親供、互結、具結。”說到這,徐卿玄頓了頓,觀察了一番眾人,見眾人先是一驚,隨即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於是,他又道:“所謂親供,即自己基本信息,包含個人姓名、年齡、籍貫、體格、容貌特征以及自家三代姓名履曆,以確保考生是良民世家。可如今,我父母、姐姐俱亡,七歲時漂零世間,直至十二歲時寓居於洛陽的洪威鏢局,家人履曆不明:再加我自幼體弱多病,所幸三年來在鏢局內練習武藝,得以強身健體,然而昔時隱疾時有發作;以此殘喘之軀即便能應考,上蒼庇佑,義父以及列位叔伯的勉勵支持,得以高中三甲,何以理政治民,這豈不是上負主恩,下誤民政。此其不可一。
所謂互結,意為考生要找一同參考的五位考生寫一份承諾書,承諾如一人作弊,則五人連坐。我自幼流離於草澤,家鄉已毀,總角之交俱亡,直到舞勺之年,所識士人實無一個,唯有義父及諸位叔伯。此其不可二。
所謂具結,簡單來說就是出身清白,不是娼優或皂吏的子孫,本人也末從事過戲子之類的“賤業”。如今我既然投身洪威鏢局,也就是這一行當的一分子。雖說鏢局是個正業,非為賤業。然而剛才義父也說了,這一行當乃是刀頭舔血地討生活。我若去報名應考,萬一官府審核員查出了我的履曆,又繼而牽引出洪威鏢局在以往押鏢時與他人的爭執釁嫌,為險人所用。豈不是虧了咱鏢局的名譽,豈不是不利於義父及各位叔伯。此其不可三。”
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眾人聽了驚詫不已,一時無語。
半晌,胡賓意猶未解地道:“雖然你說得在理,但事在人為,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俗話說“無官不貪,無吏不奸”官之貪,吏之奸,無非是為了蠅頭小利。我朝在太祖宏武爺時以嚴刻酷殘的方式肅貪,雖然官場懼於宏武爺的慘刑虐法,短暫廉潔;然而當今雍樂爺借“靖難”之名推翻簡文帝以禦極;因其內忖得位不正,進而鬆弛了對官場的束縛彈正,導致如今官場貪墨之風愈演愈烈,正所謂恰得其時。咱們鏢局已立百年,在河南乃至大明各地都有影響力,財寶豐盈。遺憾的是成立至今未有一人進入科舉,沾聖恩,食官俸。若是能出一個狀元郎,那今後押鏢就不必再通關要口遺賂官差,不必再俯仰洛陽府之鼻息了。所以我還是希望你棄道書之虛無,習儒書之經邦。這對你來說利大於弊,對我們而言是依托於勢權,百事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