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聽皇帝一字一句宣完,宛如霹靂貫頂,半晌回不過神來,唯有姚廣孝閉目凝神。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漢王,隻見他強壓內心興奮,心直口快地道:“稟陛下,浙江奸民險詐頑橫,自太祖高皇帝時期閭左便暗中為國賊張士誠立祠,久蓄異誌,實屬梟獍虺域,非禮義王政所能恩養馴化。如今其稱兵逆天,無異於蜉蝣欲撼泰山,以陛下之天縱神武,良將數千,虎賁百萬,殄蕩小醜如拾芥耳。臣雖不才,願效駑鈍之材,希冀為陛下分粟倉米粒之憂。”
雍樂一聽,麵色稍晴,一臉欣賞地看了看漢王。漢王眼角餘光與皇帝一觸碰,雖麵色鎮靜,卻暗中興會淋漓。
太子躬身奏道:“稟陛下,臣以為目下不易再擅動,興師浙南。”
雍樂一聽臉一沉,冷冷地看著太子。漢王見此,內心一陣冷笑,一副靜待東宮被斥的神色。
太子迎著皇帝如刀子般的目光,一臉浩然正氣地道:“陛下適才在朝會上說:安南蠻民今為大明子民,著禮部甄選履德枕禮的乾材以宣王政教化。此誠陛下恩德如天,光被華夷。如今豈有久脫中夏王化聲教的安南貊蠻可以仁誨義導,而久沐德政,方居中華腹心的浙南處州黔首難以教化者乎。目下彼因天降奇災,吞沒庶民之耕田,浸漂庶民之廬舍,家毀親散,人情悲愴,引領望父母官之恤撫而不獲,致成激變。故依臣愚見:當今宜派遣台閣重臣乘驛馳赴難境,督促、查懲漠視災情,坐視民泣的庸官,繩辦長久以來貪刻剝掊的奸吏,以泄民憤;再撥發臨境官廩以賑貧惠苦,民憤既得泄,民難既得蘇;則賊首勢屈,良善歸化。此兵法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
雍樂聞太子之策,既無喜色也無怒容。
漢王冷嘲熱諷地道:“太子爺是悲天憫人,卻不知“猛虎難改食肉之性,賊寇難易奸亂之本”不知太子為何悲憫逆黨,而不知憐惜因賊黨熾張而無辜受戮的大明順民?”
太子反駁道:“《德道經》有言:兵者,不祥之器,不得以而而之。又言: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過後,必有荒年。今我大明各地因妖邪作祟,時雨不期,四時失調,民疲官乏,不宜大興兵師。又征南大軍遠宿異域,需由國廩官倉支給,西南數省藩庫幾乎見底;漠北諸胡暗窺我大明虛實,若變起肘腋,令彼乘釁,則北邊不寧。故值此更不宜興甲動武,且王者以民為本,自古及今焉有操刀割己之本元者乎?”
雍樂臉上掠過一絲笑意,雖轉瞬即逝,但還是被一直默不作聲的楊士奇與楊榮捕捉到了,二人心中暗喜道:“太子果不負數年教誨。”
漢王見此頓時一愣,他萬萬想不到:平素裡唯唯諾諾,瞻前顧後的太子今日竟然這般強硬,辭鋒言利,竟然使他一時語塞。
雍樂目光投向了楊士奇與楊榮。
楊士奇躬身奏道:“臣聞王者之道如天覆地載,天不以林有惡木而廢發生,地不以時有獍虺而棄培育。陛下乃萬世聖明之主,九州庶黎仰陛下聖德,臣等斂衽而朝。”楊榮也附和道:“楊大人所說亦是微臣肺腑久言。”
漢王搶著道:“稟陛下,二位大學士真乃書生之見!臣聞:勢有趨同而時異昔。昔日陛下奉太祖密詔起義師靖難,先朝舊臣棄逆從順者,陛下含濁納垢,優加拔擢,足副天下之望。而今四海承平,百佻服化,若天恩赦反側,適足以勸後之潛逆,貽害無窮。故依臣愚見,陛下當擇名將率銳甲蕩平兩縣,族賊以張皇威!”
雍樂沉吟一會兒,未置可否。目光在眾人麵龐上逡巡,隻見姚廣孝凝神結口,兵科給事中蕭景嵩則一副深思遠慮。
雍樂決定聽一聽這位宏武二十年榮登探花,自幼名滿濟南府的大才子,後因上書宏武、建文兩次被遠謫,屢遭頓挫後投靠自己,死心塌地,性險機詐,趨榮攀貴,大力幫助自己鏟除建文逆臣,擅長羅織牽連。此人正可幫自己解決目下的難題。雍樂心緒一動,計議已定。便道:“蕭愛卿從殿內初議至現在,你不發一言,未知有何良算?”
蕭景嵩出班,倒身拜道:“聖明無過陛下,一眼便知微臣所思。”
“愛卿平身,今日所議乃國朝大事,如今浙南反賊猖獗,浙江三台百僚,閭左門閥皆引領而盼朝命,卿有所思,直言無諱。”
蕭景嵩爬在錦毯上暗中舒了口氣,內心頓時豪氣淩雲,激情澎湃,仿佛在迷迷糊糊中看到了榮華富貴正向他招手。於是,他定了定神,謝恩而起。
眾人俱知蕭景嵩乃心狠手辣之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當看到皇帝之意側重於他時,太子、楊士奇、楊榮皆有不祥的預感;而漢王則暗中樂不可支。幾人各懷心思,傾耳以待蕭景嵩的進奏。
蕭景嵩正了正衣冠,躬身奏道:“稟陛下,微臣適才聽太子殿下的建言,可知陛聖德感昭,海內被恩,太子仁孝,大明之福;然微臣遍覽前史,曾記得唐太宗嘗諭臣僚:國朝多赦,惠及奸宄,小人之福,君子之不幸。誠如漢王殿下所言:清平之世,有逆亂不懲,何以儆尤勸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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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樂插口道:“卿所言雖在理,然計將何出?”
蕭景嵩深吸口氣,神釆煥發地道:“稟陛下,臣聞民間俗語:春雨貴如油,春回大地,萬物複蘇。今陛下臨製中夏,馭北胡,寧邊鄙,聲化及北海;收安南,開西境,複中原千年故土,聖德逾漢武、唐文;勤勉庶政,海內富庶,桑麻盈野,閻閭相望。誠如滋潤萬物之春雨,祛散寒冬布生機於大地之春風。而浙南之地,久阻王化聖德,其地險薄,山惡林密,民奸士猾,非春雨所能滋養,亦非春風所能煥生;好似旱極龜裂之地,需要用夏日之傾盆暴雨以洗刷澆灌,再以春雨,春風惠養。”
雍樂微微頜首,道:“夏雨何在?適才太子的進言卿以耳聞。”
蕭景嵩道:“陛下,掃蕩處州府的叛匪何需勞擾朝廷兵馬。”雍樂哦了一聲:“何意?”其餘人也向他投來疑詢。
蕭蕭景嵩信誓旦旦地道:“陛下,微臣聽聞妖賊蠍鉞雖於宏武十三年假立昔日偽夏國王方國珍的孽庶方伯升僭稱閩王,專據自擅一方,但閩地三台大員,州府縣官,差役班佐俱由朝命所定,每歲貢物賦稅既劣且寡,暫為羈縻。那方伯升以巨妖為倚仗,邃窮耳目之欲,極聲色之樂;而閩地不甚貧虛,全因方伯升肆行無異,鼠牙雀角,上行下效;閩地風俗悍惡凶殘,父子相殘,夫婦相噬,闔門亂倫,毫無恥愧;因有巨妖仗術,財貨無極,寒庶賤種無稼穡之艱,方伯升每三歲於全境鱗選為鬼為蜮,嗜殺成性,罪惡滔天之輩登上仁山以示優崇,致使民俗風氣愈加毒暴酷腥。是以微臣愚計:莫若連引閩地蛇蠍豺狼以清剿處州府的匪寇叛逆,令其兩賊殘殺,朝廷再遣精兵勁旅以“安民討匪”為名鎮懾撫恤。如此一則惡挫毒消,二則朝恩施於痍瘡,令劫餘之輩複懷葵霍向日之心。豈不美哉。”
雍樂一聽,滿臉狐疑:“卿何以知曉閩賊會稱兵處州?又何以保征凶豎吞食處州狂逆後,偃旗息鼓,不會揮血刃於天朝王化之地?”
眾人也幾乎同時投來異詢。
蕭景嵩胸有成竹地道:“稟陛下,昨夜,東海龍王六太子敖鑫潛到臣的府邸,跟臣說:他已說服閩賊方伯升令其俟朝命而動。再者,閩浙交界之地有一道教名山,喚雁蕩山,縱使天宮仙聖上百年來漠視群妖肆虐人間,也斷不能容忍妖妄邪惡玷汙道教名山勝地。故而不必過多憂患閩賊妖物的腥膻汙染王化淨地。伏惟聖裁,微臣以闔門三十餘口為保”
雍樂思量利害,暫不予可否。
漢王亢聲道:“陛下,臣以為蕭大人所言在理。《德道經》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又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矣。”
太子亦道:“雖說陛下聖明,百神嗬護,那敖鑫又幾十年來致力於斡旋東海之妖與血魔、蠍鉞之間,構嫌築怨,令群邪猜貳,然終究力微,天宮又坐觀不顧。以臣愚見:最終掃清妖沴,須憑朝廷之力;除一害以救成千上萬之人,臣亦讚同。然毒妖庇賊,孰敢將虎賁掠陣鎮遏?”
漢王激動地道:“陛下,臣願往!”
雍樂緩緩地鬆了鬆緊繃地麵龐,長長地籲了口氣,向漢王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民間有鄙言雲:死馬當活馬醫。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治國理政若無壯士斷腕,一往無前的勇決,何以清弊革隳。此事便照卿等所議執行。”他頓了頓,道:“蕭景嵩聽旨。”
“臣在!”蕭景嵩欣喜地跪拜俟諭。
“朕命爾為浙南巡按禦史兼處州府防禦討擊使,全權負責處州平賊之事與閩賊接洽事宜,即日乘驛赴任。”
“臣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起身侍立一旁
“漢王聽旨”
漢王興衝衝地倒拜侯詔。
“朕命爾為浙北諸府巡按禦史,兼平南大將軍,督促台州府參將梁興文等等浙東各衛所千戶,全權負責處州府東、北、西三麵的征防,勿令兩賊一人躥伏王化,俟兩賊相戮劫餘,即入處州府清殘撫孤。”
“臣遵旨,萬歲萬歲萬萬歲”起身侍立一旁。
雍樂抬首掃視殿外,道:“除了姚廣孝,諸位暫且回府,今日所議之事切記保密,待雲開霧散時再昭示朝野。”
眾人謝恩辭陛而去。漢王暗中睥視著太子肥碩搖晃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獰笑。
不一會兒,大殿內唯有龍案上端坐,滿腹心事的雍樂以及下方凝神如入定般的姚廣孝。君臣相對默然,殿內一片寂靜。
忽然,一道驚雷劃過殿頂,打破了這片寂靜。雍樂咳了聲,道:“先生可知朕心中所想?”
姚廣孝倏地睜開三角眼,精光四射,乾瘦的麵皮微微動了動,朝皇帝躬身道:“處州府之亂乃蘚芥之疾,陛下所憂的乃是邪魔憑陵,割擅地方,玷染潔淨。即使是王畿也迫於妖氛,而不得不以每三年獻陽男姹女以餌彼之欲壑,希冀朝露之安。因天宮裹足不前,致使陛下愁腸百結。”
雍樂點了點頭:“卿言甚合朕意,那陽男姹女倒是由神祗暗中送來,未損王畿。四天前,海妖挾卷京城千民而去,所幸安然返回,據複歸者傳言:此賴敖鑫之力。雖有此輩殫精竭慮,致王畿、東海、福建、湖廣、江西之間勉強粗安。然物多氛疹,人多谘怨,若不儘快剔除劇毒凶惡,朕及爾等百僚萬民將如幕上燕巢,洪濤漏舟。可恨諸天神儘似枯草朽木,朕廣營三清,四禦等的觀宇神座,儘誠奉齋,可彼等巋然不動,此境血雨腥風。不知卿有何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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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廣孝微一思忖,奏道:“陛下,微臣記得昨天由漢中府發來的六百裡加急文書中言道:六月二十三日,由洛陽府洪威鏢局負責押運的從西安府至成都府的十萬兩南征餉銀在昭化縣與劍門縣之間被劫奪;餉銀隻剩下一車二萬兩由劫後餘生的四人送還到昭化縣。不知陛下可曾在意?”
雍樂想了想:“朕記得,根據餘生四人中有三個正常人與一個瘋子向昭化令詳述的當時情況,他們聲稱是遭到了一個凶煞殘忍的樹妖攔截阻殺,一行四十七人,除了一個瘋了,另外三個驚弓之鳥,其餘四十三人俱被殘忍屠殺。昭化令聞報後立即差衙吏去核實查訪,果如彼等的說辭。不知卿何以在意一樁意外事變?”
姚廣孝應道:“臣所在意者乃那瘋子所述在旁人看來似乎是癡言癲話。”
雍樂哦了一聲,虎目炯炯注視著姚廣孝。
“根據那瘋子所供述的一些碎詞渣語,可知:殺死那樹妖的乃是一個俊美少年,當時那個少年已身受重傷被樹妖綁縛,命懸一線之際,忽然渾身瑞彩大作,仙光騰騰,六道光劍瞬間擊斃樹妖。至於那個少年,其餘三人向昭化令坦言是鏢局後進——徐卿玄。依臣愚見,此事大有隱情。”
雍樂深吸口氣,淡然道:“話雖如此,可那徐卿玄如今已是下落不明,估計是與樹妖同歸於儘或是墜下深淵粉身碎骨。即使找到他,又於如今險惡動蕩的局勢何補?天界尚且束手無策,何況一介黃口孺子!”
姚廣孝雙目精光依舊:“陛下,被徐卿玄擊殺的樹妖,臣大膽估計其實為塗毒西南諸省上百年,役使山神土地的大妖——翠獐。能擊殺此般厲妖者,修為定然不淺,臣無狀異想:此人如今必定在世,隻是時機不到,而隱於九地之下,他時能助陛下伏魔降妖者,非此人莫屬。”
雍樂一聞此天馬行空般的猜測,寂寥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精光,不過很快為愁慮所取代。長長地籲了口氣:“但願如此。”
在雍樂的歎氣中,應天城西南劃過一道巨大無比的閃電,似要將墨空撕裂中分,接著是一道拔山推海的霹靂;暴雨傾盆而下,雨幕朦朦朧朧;雷聲遮住了世間一切聲調異響;雨水洗涮著世間一切垢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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