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一縷篝火正燃,正燒著一鍋雪水。
劉和從樓裡搬了個火盆過來,就坐在樓前地上,看著孫原在雪地上忙活,感歎道“果然還是伯盛懂事,給你藏了四隻熊掌。今天日子不錯,先是見識了南軍張伯盛的烤熊,又能見到你孫青羽親手烹製熊掌,難得、難得。”
孫原此刻已經褪了外袍,將袖口紮緊,親自動手處理熊掌。四隻熊掌被整齊切開,均是碩大肥美,前掌腥臭氣較淡,自然是首選。正聽著劉和念叨,一笑置之“君子遠庖廚,劉議郎還是對原敬而遠之罷。”
劉和笑了“孟子雲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和,既未見其生,亦未見其死,何必敬而遠之?”
孫原正在用滾水燙去熊毛,聽了這番回答,自然是劉和拿他下廚之事比做黑熊離開巢穴,都是不該的事情,便眉頭一挑“你非得拿我打機鋒麼?”
“不敢。”劉和應付了一句,突然正色道“你可知,如今你的官位是什麼?”
“官位?”孫原一頓,反問“我尚未前往帝都,按漢律,需等我往太常寺述職,方才能領取印綬。聽你的意思——陛下已然安排好了?”
“若是等太常寺安排,整個帝都就都該知道了。”劉和搖搖頭,“陛下用的是中旨,除了我和經手的幾個常侍之外,無人知曉你的任命,即使是三公府、太常寺和尚書台都無人知曉。”
自光武皇帝中興以來,三公九卿的職權大為降低,本來歸屬於少府的尚書台被光武皇帝剝奪出來,變成了內朝,成為天子行使的皇權的主要機構,其主官尚書令雖然隻是秩比千石(年俸祿千石)的官員,卻是大漢“三獨坐”之一,與司隸校尉、禦史中丞並為百官之外的顯赫職位。從那一天開始,大漢的朝堂就被分成了兩個,一個是內朝,是天子的朝廷,一個是外朝,是大漢三公九卿和諸卿的朝廷。即使是天子的輔弼大臣、托孤重臣,也需要錄尚書事、統禦尚書台,方有在朝堂中立足的實力。也正因為如此,天下官員的任命,皆需經過尚書台審核。天子這步棋下得驚險,越過尚書台直接頒布任命詔書,而且用的是中旨,這就代表孫原是由中官上位的,一旦尚書台那幾位錄尚書事的人物反駁,孫原可謂是被天子置於刀俎之下任人魚肉了。
“幾個常侍?”孫原心思自是敏銳,察覺到了劉和話中的意思“陛下和中官聯手了?”——常侍,便是常侍奉在天子近側的宦官的統稱,當今朝堂之上,便有十三位常侍,朝堂鄉野皆統稱之為“十常侍”,兩次“黨錮之禍”便是常侍們的手筆,橫掃天下儒生,即使是在藥神穀呆了十年的孫原亦是久仰大名。
“聯手?”劉和苦笑一聲,指著孫原手中的熊掌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陛下既然想瞞過尚書台和外朝諸府,除了聯手宦官,彆無他途。”
“更何況,天子最信任……不,他沒有最信任的人,他隻有能利用的人——本來也就隻有這些宦官了。”
當今天子劉宏,大漢第二十三位天子,如果算上被廢立的四位天子,他應該是第二十七位。孝桓皇帝劉誌歸天之後,太傅陳蕃和大將軍竇武聯手,選擇了一位北方孤苦的侯爵接任天子之位,在這個位置上,劉宏從十一歲開始,一坐就是十六年。
“當年的一幫宦官,先是誣陷陳太傅和大將軍竇武謀反,騙過天子將名滿天下的兩位名臣株連九族,隨後把持朝政,陛下身邊一個人都沒有,除了靠著這幫人彆無選擇。”
即使看不見劉和的麵容,孫原也能想象出此刻他的臉上必定是寫滿了憤恨與不甘,冰冷的聲音透著怒火,似乎已能聽見他咬牙切齒的聲音。
“五府諸卿,陛下這些年也提拔了不少,還不能信得過麼?”
“若是信得過,陛下何必用你。”劉和冷哼一聲,“袁氏家族、楊氏家族皆是曆代位至三公,如今楊家家主楊賜不僅是天子的老師,官拜太尉,老太傅劉寬去世之後,他已是天下第一的人物;袁家家主袁隗官拜司徒,更是門生弟子遍及天下——這兩位並列三公,名滿天下,是天下儒生敬仰的中流砥柱,可是這朝堂之上,陛下當真能信得過他們?”
到底是皇族,除了劉氏宗族,劉和竟是連這名滿天下的兩位絕代人物都不相信了。孫原心中無奈,能讓皇族中人絕望至此,朝中的局勢究竟混亂到何種程度?
“從來名利場,明暗是非多,何必去趟這趟……”
話到一半,他卻是說不下去了,明知是地獄,可是他這一隻腳,不是已經踏了進去麼?他又有什麼資格來說“看淡”二字?
劉和搖頭又道“關中楊家、汝南袁家,他們代表的是關洛士人和豫州士人,他們從來都不隻是一家一戶一人的榮辱,而是整個家族、整個州郡、甚至是半個天下的儒生、士人。”
“楊賜和袁隗是我劉和伯父輩的人物了,可是這朝堂並非他們說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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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戚、士人、皇族、宦官,都在交錯,陛下藏在幕後,看著這些人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地在朝堂上爭權奪利,他這些年隻在做一件事,那就是奪回屬於大漢天子的皇權。”
當今天子之聰慧,世所罕見,十六年前太傅陳蕃選中他入主帝都,不僅因為他是遠房皇族,關聯簡單清晰,更因為這沒落的侯爵確實天資聰穎,有可能挽回已經漸漸頹廢的大漢朝廷。
天子不負所望,他的棋,下了十六年,從他踏入大漢皇宮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在謀算著,要如何一步一步奪取這天下最至高無上的權柄了。
孫原從來都知道天子的可怕,因為知道,所以他隻能接受命運安排,做一顆棋子,藥神穀再是清靜,也由不得他留下。
天子謀算了十六年,養了他十年,這一步步算計,不過是當年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在初入一個全新世界的時候就已經埋下的伏筆。
孫原心思沉澱,一隻熊掌已經去毛,黑黝的熊掌沉重厚實,他手中劍氣凝聚,便是手中無刀,亦能夠將熊掌切開——他並未在意熊掌,隻是問劉和“說說朝堂裡的局勢罷。”
劉和望著他手中的熊掌被無形劍氣切開,露出了森森白骨,將那句“你怎麼不用刀”生生吞了回去,目不轉睛地說道“當今天子天資聰穎,是兩任太傅陳蕃和劉寬都親口承認的事實,朝堂裡的人也明白,他們知道陛下要做什麼,也知道勢必與陛下爭鋒相對,可是他們卻不願放下手中的權力,唯有與當今天子正麵抗衡。”
“這是大漢的皇權啊,青羽,堂堂天子之權,成了朝堂博弈的籌碼,天子不是在和自己賭氣,他是在和朝堂上的所有人對弈,他的對手是大漢朝堂上所有的官員,內朝的宦官、外朝的三公諸卿,外戚、士人,都是天子的敵人。”
他望著孫原,苦笑一聲“包括你、也包括我,包括我的父親,都是天子的敵人。”
“知道為什麼嗎?”
“天子想要的皇權,在外朝,在三公九卿的手裡,也在內朝尚書台和那一群宦官的手中。這些年,陛下過得太憋屈了,他想奪回去的東西,沒有人願意還給他。”
“知道為什麼麼?”
劉和啞然一笑“我不說了,留著你自己去察覺罷。”
大漢的臣子,為何要限製天子的皇權?大漢的天子,又為何要從臣子的手中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皇權?
孫原不想明白,可是他不得不去思考,因為他已經身在局中。
淵渟無鞘,是因為它能成為自己手中的利刃,也能成為殺死自己的暗器。
“我這算什麼?”孫原嘴角扯動,在劉和眼中仿佛苦笑——“事難諧,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劉和搖搖頭,伸手入懷,取了一個小巧的布包出來,紫色的綢緞包裹,顯得萬分貴重,他隨手丟給孫原,後者信手接過,握在手中隻覺有些沉重,手中劍氣彙聚,將包裹撕裂,露出了一方青綬銀印,小印底下刻著四個篆字
魏郡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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